吴清源传略 
吴炎 

    吴清源，又名吴泉，一九一四年出生于福州的一个大家庭中。父亲曾留学日本，读法律专科，回国后，在北京北洋军阀政府平政院任科员。有一天，他忽然拿出棋盘棋子来，教我们下围棋。我们兄弟三人很快学会了，便和父亲对下起来。没有多少日子，我们都赶上了父亲；又过不久，清源弟就在家中首屈一指了。父亲又拿出棋谱来，一盘盘摆给我们看。清源弟和棋谱一接触，就着了迷，早晨一起床就坐在桌子边打棋谱。吃饭时，不催他不去吃；夜晚，不催他也不会睡。他整天打着棋谱。从此，棋桌上以清源弟为主。他打着谱，父亲、大哥和我坐在旁边看。起先，清源弟打的是旧《桃花泉》、《弈理指归》及黄龙士、施襄夏、范西屏等名手的对局谱。后来，父亲又把从日本带回来的新《桃花泉》、本因坊道策等棋谱拿出来看。清源弟如获至宝，整天整夜打谱，恨不得几天之内就都打完。大约在半年多时间里，清源弟的围棋基本功已经练得差不多了。

    北京福州同乡中有个名叫林贻堂的，是福州的名手。清源弟的棋艺在亲友中已有传闻。他们很想看看清源弟的棋艺究竟如何，便约好时间带清源弟去同林贻堂下棋。林贻堂在中盘战中被清源弟杀得阵势凌乱，无法挽回。这一下，清源弟的名声在福州同乡中传扬开了。父亲见清源弟的棋艺大有前途，为他订购了新出版的日本棋谱。他人小手小，而棋谱大都很厚。他每天从早到晚左手拿着棋谱，右手拿棋子摆。日久天长，左手食指发生变形，有一点向后弯曲。当时中国棋手象他那样深入研究日本棋谱的大概还没有。

    那时北京西城绒线胡同西口大街上有一个茶馆叫做海丰轩。这茶馆有棋盘棋子供围棋爱好者下棋。这里是当时棋手聚会的场所。名手汪云峰、顾水如、刘棣怀等人都常到这里来会棋友。一九二三年夏天，一日父亲带我们兄弟三人去海丰轩茶馆下棋。刘棣怀和父亲同岁，教过父亲下棋。父亲很佩服他。清源弟在海丰轩同汪云峰、顾水如、刘棣怀等下过几次棋之后，他的名声就在北京传开了。

    一九二四年，父亲因患肺病治疗无效，不幸去世了。当时清源弟仅十一岁。父亲丧事办完之后，我们面临的一个大问题是今后如何生活。大哥在中学念了一年书，父亲死后只得失学。我当时十二岁，已经知道家境败落，苦难日子就要到来。清源弟也了解这一点，但他仍然每天打棋谱，埋头研究围棋。有一天，大舅到我们家，看见清源弟专心致志地在桌前打棋谱，便厉声说道：“不要整天下棋，下棋没有用，将来能拿下棋吃饭吗？”清源弟不加思索地回答：“能，我将来就靠下棋吃饭！”大舅被他这样斩钉截铁的回答，一时弄得无话可说，只冷笑几声走了。

    这时一家生活靠卖旧东西（主要是书籍、字画）来维持。一九二五年正是段祺瑞执政时期，他喜好围棋。名手顾水如是他门下的清客，常和他一起下棋，拿一份薪水。母亲看到这门径，想从段祺瑞那里得到救济，于是带着清源弟去访问顾水如，请他把清源引荐给段祺瑞，叫段拿钱补助我们生活。当时清源弟的名声早已传到段祺瑞耳中，段很想见见清源。因此，顾水如慨然答应。

    段棋瑞见了清源弟之后，很是喜欢，每月给清源一百元大洋（这在当时是相当高的薪水），亲友们听到都很叹赏。这一下把我们的大舅堵得闭口无言。我家的生活费也就有了来稳。清源每天早晨到东城吉兆胡同段祺瑞私宅。段祺瑞棋力相当高强，好胜心也很强。他的左右门客和他下棋时都故意让他赢。只有他的大儿子段宏业不让他，每下必胜父亲。段祺瑞每次败给儿子时，总是愤怒地说：“你就会下棋”，清源到段祺瑞那里作棋客后，起先段只叫他和其他门客下，他在一旁观战。后来他跃跃欲试，叫别人让位于他。清源是小孩，不管段高兴不高兴，能胜就胜。段几次输给清源之后，就不和清源下棋了。不过，一百元大洋还是每月照付。

    清源出名之后，常和达官名流们周旋。当时中国社交界中。忌讳连名带姓称呼别人，认为那样不尊敬。清源虽是小孩，别人也以大人对待他。顾水如的一位朋友便给清源弟起了个号，从“泉”字引出“清源”二字。从此，“吴清源”三字就代替了“吴泉”。

    段祺瑞下野之后，清源的一百元收入没有了。我家生活又发生困难。这时，清源在下棋交往中，结识了一位日本古董商人山崎有民。这人看到清源有围棋的才能，有意叫清源去日本，劝清源跟他的妻子学日语。于是清源每天去山崎有民家学日语。

    一九二六年，日本六段棋手岩本薰来北京。他和清源下了两局，第一局让清源三子。清源获胜。第二局让两子，清源输一子。岩本薰回去后，在日本棋界谈起清源的棋才。不久，日本围棋名手井上孝平五段来北京，试探清源的棋力。他同清源下了三局，清源取得全胜。井上孝平回日后向日本棋院报告了清源的实力。后来，日本名棋手濑越宪作同山崎有民书信来往磋商，决定促成清源赴日。

    一九二八年十月，清源到了日本，当时日本棋院的总裁大仓喜七郎答应每月资助清源二百日元，又因母亲和大哥陪同前往，另增加一百日元，两年为期。两年以后，清源能否在日本站住脚，也就是说，能不能得到日本棋院承认他具有作一个棋士的资格，就要看自己的棋力能否长足进步。

    清源沉默寡言，从不嬉戏，清心寡欲，生活简朴，对于金钱也很淡泊。故他能将全心贯注于棋中。他每天打坐。我问他：“打坐有什么好处？”他说：“日本的围棋名手在棋力上都和我不相上下。若要战胜他们，只有在紧要关头，头脑非常清醒，没有杂念干扰，才有可能制胜。打坐便是修练这种功夫。”

    日本棋院组织一个审查会来给清源评定段位等级。审查会共七人：本因坊秀哉（九段）、岩佐銈（七段）、濑越宪作（七段）、铃木为次郎（七段）、加藤信（六段）、岩本薰（六段）、小野田千代太郎（六段）。审查会选出蓧原正美（四段）、村岛义胜（四段）、前田陈尔（四段）、桥本宇太郎（四段）、小野田千代太郎（六段）、木谷实（四段）和本因坊秀哉七人分别与清源对局。清源先胜蓧原正美、本因坊秀哉和村岛三人。审查会根据这个成绩，便评定清源为三段。当时评段位比现在严格，三段相当于现在的五段。评为三段之后，清源继续同其余四人对局。结果只输木谷实一局，其余全胜。清源认为，木谷实是他第一次遇到的劲敌。

    清源成为日本棋院的正式棋士，于一九三零年当他十六岁时，开始参加日本棋院的一年中春秋两度的大比赛。在这年春季比赛中，清源七胜一负，负于木谷实，名列全院第三，获奖金一百日元及金牌一块。当时一百日元相当于现在的二十万日元。同年秋季大比赛中，他获得全胜，在全棋院中点数最高，名列第一，获奖金三百日元，并升为四段。一九三一年，春季大比赛中清源六胜二负，名列第四；同年秋季大比赛中获得全胜，名列第一。这时清源的生活已有保证，便将三个妹妹从北京接至东京。

    生活安定是他得以专心下棋的条件，有高手和他成年累月较量是他得以提高棋力的条件。他具备了这两个条件，故他整天苦心钻研棋艺。濑越宪作说：“我和吴清源一家为邻十年，我知道他无论什么时候都在家埋头钻研棋艺。他是一个天才，但也比别人加倍努力。”又说：“吴清源虽是我门下弟子，但是我很少指点过他。他的棋艺都是自己钻研出来的。”

    这时，清源的名声已经传遍日本。慕名请他出席指导的盛会经常不断。

    一九三一年，清源参加东京时事新闻社发起的棋赛。比赛采取单淘汰制。清源连战皆捷，十八名棋手都败在他手下。时事新闻社连续刊登他的对局约半年多。他连胜的声威引起日本棋界的注目。在这棋赛中，每局棋胜者得一百八十日元。清源每局皆胜，所以钱就源源而来。然而他将钱全部交给母亲，自己从不挥霍。他那时十八岁，正是“知好色，则慕少艾”的年龄，而东京色情诱惑力极大。棋院对面便是个大舞场。日本棋士酗酒赌博，耽于女色的大有人在。而且许多日本人以好女色自豪，认为这是大丈夫的本色。清源处于那种环境，却能洁身自好，抛开一切杂念，孜孜兀兀研究棋艺，确是难能可贵。

    一九三二年春季比赛中，他又获全胜，取得第一名；同年秋季比赛中，他仅负于小岛一局，得第二名。一九三三年，清源十九岁，升为五段。这年春季比赛中得第二名，秋季比赛中与木谷实并列第一。同年，读卖新闻社发起优秀选手选拔赛，清源在选拔赛中连胜劲敌本谷实和桥本宇太郎，取得与名人秀哉决最后胜负的权利。在这局棋中，清源当然执黑先行。他第一子下在右上角“三、三”的位置。这在秀哉的棋派来说，叫做“鬼门”，是禁忌的走法。第二步黑子下在左下角星位。第三步下在天元。这一创新的走法轰动了日本棋界。但是，本因坊秀哉本人知道清源的实力，没有轻敌。清源几次下子使秀哉难以应付，他只得多次宣告暂停，回家与他的弟子们共同研究如何应付。因此，这局棋延长到第二年一月才结束，下了三个月。在这期间，清源同时要参加秋季比赛和新闻社主办的比赛等十一局棋。结果秀哉以一子取胜。据说，他之所以取胜，是因为他的弟子前田陈尔帮他出了一好招，即第160那一子。许多人认为，秀哉屡次提出暂停，回去和弟子们研究，把一局棋延长三个月，未免不公正。从此，日本棋院规定以后每局比赛必须当天结束，不得拖延。

    一九三四年，清源升为六段。在一九三五年春季比赛取得全胜后，他突然病倒，以至未能参加这年秋季比赛。一九三六年春季比赛时，他身体刚复原，即参加比赛，屈居第二名；接着参加日本新闻社联盟发起的比赛，至第十四轮对局时，身体支持不住，由医生劝告退出比赛，当年秋季比赛也未能参加。那年四月，他正式加入日本籍，改名吴泉。他因病住医院疗养一年零三个月，在疗养期间，他写出了病中感想，叫作《莫愁集》，一九四零年由天元社出版。这本集子中，有说棋艺修养的，如日新日进，不进则退之类的经验；也有谈病中心境的，他认为阅读欣赏古诗，是一种很好的养心之法。

    在清源养病期间，本因坊秀哉宣告引退，在引退前和木谷实下了一盘叫作引退战的棋。结果木谷实胜了。按理，木谷实应当是本因坊秀哉告退以后棋界第一人了。但是，人们认为还有吴清源在。究竟谁是第一人，还得清源和木谷实决一雌雄。于是，读卖新闻社发起木谷实与清源十盘决胜战。这一比赛于这年九月底开始，直下到一九四一年六月才结束，清源以六胜四负取得胜利。在这十局战过程中，几次有人向清源家投掷石子，写恐吓信，说什么如果清源胜了木谷实，就要小心脑袋。清源将这信给濑越宪作看。濑越先生认为还是要小心，若是下赢了，恐有性命危险。但是，清源把下棋看成是自己的第二生命，毫不退让，把一切置之度外，坚持取胜。

    一九四二年二月，清源和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女生中原和子结婚，婚后移居在中原和子家里。在这年日本棋院前期的高段棋手比赛中，清源五胜一负，积分最高，获一等奖。一九四六年八月开始同桥本宇太郎的十局决战，只下了八局，清源六胜二负。桥本宇太郎认输了。一九四八年又开始和岩本薰作十局决战，实际上只下六局。结果清源五胜一负，岩本薰认输。一九五零年，清源三十六岁，升为九段。五十年代是清源战绩最辉煌的年代。他和当时第一流的日本棋手挨个作一连串的十局决胜战，连战皆捷，所向披靡。并且在各种大比赛中独占鳌头。日本棋界称为吴清源时代。至今日本棋界人士谈起当年清源的战绩，仍然赞叹不已。

    一九五一年，清源夫妇两人应台北棋院邀请到了台北。当时林海峰在台北还是一位十岁的儿童，但已经是台北有名的棋手。清源授他六子，胜一目。局后，有人问清源，林海峰这孩子的发展前途如何。清源答道：“以职业棋手标准来说，他可以达到六七段。若是再向前进，就要看他自己努力如何了。如果要去日本学棋，越早越好。”于是，林海峰家里决定叫林海峰去日本学棋，并拜清源为师。后来林海峰成为日本第一流的棋手。有一个时期，日本棋界称为林海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