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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清源:在倾斜的世界里寻找和谐(一)

还是在《黑白之道》出版之前,中国棋院院长陈祖德就对我说,最好要将海外的棋手学者对围棋的看法也写进书里去。但是,我一时来不及采访他们。于是,陈院长在那本书的序言中郑重地将他的意见写下了,而且留下了一串姓名:吴清源、藤泽秀行、安永一、林海峰、曹薰铉、沈君山、江崎诚致。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已经尽可能地收集丁这些名人的传记和言论,并在些篇章中将他们的观点表现出来。

弈界前辈吴清源我曾多次见到过他,也多次作了采访,但是永远没有感到采访够了的时候。这一方面是由于他的思想无限的广阔,有时候他说的话要很久才能悟出道理来;另一方面,又由于他是一个很谦虚的人,他总是淡淡地笑着,话语不多。他和日本著名作家江崎诚致,一起出现在上海,是1993年末日本文化界围棋代表团访问中国的时候。那次采访吴清源大师关于21世纪围棋问题的报道很快在报纸上发表了。而江崎诚致先生由没有合适的翻译,一时不能作较深的沟通,我只是向他赠送了《黑白之道》,他回赠了一本他描写战争的小说。

‘江崎是吴清源先生的老朋友。在对吴清源围棋的评介上,他一个作家的身份,对吴氏围棋风格作了文化上的分析,并且在1990年10月,于北京召开的中日围棋文化的研讨会上,作了深入的发言。一个关心着社会和人的作家,必然是一个文化的研究者,是一个“人学”的研究者。一个吴清源长期的挚友,必然对吴氏的了解不会仅仅局限于棋盘。研读江崎诚致的《敬论吴清源的围棋观》很多次了,我想,无论在日本还是中国,能这样深刻论说吴氏围棋真话的人必然不会多。

这样的好文章,是不应该淡忘的。

《吴清源棋谈》中有这样一句话,“与其说围棋是竞争和胜负,不如说围棋是和谐”。

围棋若黑白双方保持和谐进行,那么先出手的一方就占有优势,只要中途不贪得无厌,不畏首畏尾,不要不合情理,那么一定是黑棋获胜。因此,围棋的本质与其说是竞争更应该说是一种自然。和谐的破坏,形势的动摇,人们不可能企求完美。也正因
此不一定都是黑棋获胜。而人呢,只不过是把这种结果定名为胜负罢了。

总之,“和谐相依,方成棋局”。这就是吴清源对围棋的观点,他偏重于用哲学的概念来解释。我们也可以说,围棋是和对方共同制作的一件学术性的或者说艺术性的作品。吴清源在围棋界占据完全的统治地位是从1939年与木谷实的十局战为起点的。在那以后的回忆中,他这么说过:“十局战时,胜负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不是想胜就能胜,这就是围棋。因此十局战从一开始我想的就是让自己委身于围棋的流势,任其
漂流,不管止于何处。这就是我当时的心情”。

用“自然态”这个词来形容这种心境虽很确切,但也正因此反而给人一种严峻的感觉。我虽不能作出惟妙惟肖的描述,但比如说,就好像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剑士决斗时,那种既非气魄又很气魄的感觉。我最后一次看到吴清源对局是1961年和坂田荣男的三局战。那宁静超世,神韵飘渺,仿佛置身在当时我深切感到的地球之外的世界里,这就是委身于围棋流势之中的人。我带着极大的感动观看了这场对局,那情景至今还像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历历在目。围棋里有无限的变化。从原理上讲,棋盘格数是361,那么其变化应该是有限的,即:361×360×359×……×3×2×l,从361
开始顺序相乘所得数目(361的阶乘)。同样照此推理,人们所能得出的棋谱数,就应该是768位数。

不管人类如何能耐也不可能完全窥知这个围棋盘上的所有变化。“和谐相依,方成棋局”,但即便是专业棋手,在对局过程中谁也不可能保证保持完美的和谐。

在宇宙这个无限的时空中,地球的存在甚小甚微。但就是在这地球上生存着人类,在思考人与围棋的这种神奇关系时,人类不能不谦虚,同时也不能不自由。而且这种谦虚与自由也可以说是占据宇宙一角的人类生存方式的基本。

“在广阔的世界中谋求和谐”,这是吴清源的想法,也是产生于这种谦虚、自由精神中的观点。如果不抛开围棋即是胜负的既成概念,如果没有在浩渺时空中遨游的胸怀,这是无论如何也考虑不到的。

因此,吴清源可以说是谋求理想和谐,委身于浩大时空宇宙中,领悟到接近和谐方法的少有棋手。

在吴清源与木谷实的十局战进行中,日本侵略战争正从中国向南方各国扩张。吴清源是以何种心情注视着这一历史的呢?就此吴清源曾吐露过他的感想:“回顾历史,万事万物皆在谋求和谐。我从围棋的世界里模糊可以感到,这种和谐的至高至极就
是世界的真正和平。”

吴清源的这一心愿无疑是被残酷地击碎了。但是心怀这一心愿,吴清源一直注视着暴虐的日本战争,作为一个日本人我将命运不会忘记。

“与木谷实进行十局战时,我深切感到时间流逝中世界变化的剧烈,如果把这种时间的流逝与围棋的胜负联系起来考虑,我们的围棋世界就将成为太古时代纹丝不动的静设古湖。但是不管静止与运动怎么天差地别,我绝不抛弃我的围棋天职,并且我将与之共息共存。”

像在低声念诵什么祈祷之词,但是从这话里我们可以听到吴清源内心的呐喊。由于眼前的战争现实,话里虽弥漫着些许悲哀,但却不失人格的尊严与自豪。

吴清源之所以认为:“与其说围棋是竞争与胜负,不如说它是和谐”。不用说这是他从小异于常人的围棋修炼的结果。但另一方面,青少年时期在日本留学时所亲身经历的日本侵略战争这一史实,也让他痛感到了“和谐”的可贵。

因此,吴清源所说的围棋是和谐,已经超越了围棋的世界,升华为当时战争黑暗时代中的救世真言了。

黑暗中的一句光明真言,就像围棋落入困境时妙手回春的一步绝着。这篇文章对吴清源的分析,着眼于“和谐”。

很多的人敬佩吴清源,是因为他们知道吴先生的围棋水平高,在当时的日本将所有“超一流”棋手通过十番棋全部降级。而江崎诚致认为吴清源值得敬佩的是“委身于围棋流势之中”。

这是棋和人的和谐。胜负,一向是职业棋手的最高的追求之一,但是吴清源对这种说法提出了挑战。当然这不是说围棋不要胜负,而是从哲学和文化的角度来看,和谐要比胜负更有意义。

江崎诚致认为吴清源最高超的境界是越出胜负的。“胜负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不是想胜就能胜,这就是围棋。因此十局战从一开始我想就是让自己委身于围棋的流势,任其漂流,不管止于何处。”在这样的时候,就是人依附于围棋的规律,而围棋的规律一旦被人所认识,人就能利用规律。正如旁观者江崎诚致说的,吴清源在下棋的时候“那宁静超世,神韵飘渺,仿佛置身在当时我深切感到地球之外的世界里,这就是委身于围棋流势之中的人。”

或许,这样的“和谐相依”又是对每一个棋手自己而言。这是携手对围棋的思考的结果。在现代的围棋的概念中有所谓“平衡”的说法。这是一个复杂的概念。我曾经问过邵伟刚,“平衡”的真正的涵义什么,邵回答说,这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的。一
般的说法是“势”和“地”的平衡,这未免有一点局限。其实这是围棋的很多的矛盾的调和,是一种中庸之道。完全在围棋的规律“流势”中能自由“漂流”的棋手,才会真正有这样的平衡的感觉。

厚薄、快慢、攻防、进退,乃至在比赛中的很多微妙之处,如全局和局部、某一阶段和全部棋局、棋手的一贯棋风和这一盘棋的个性、刚和韧、坚强和弹性等等,都有一个最佳的综合切入点,这就是和谐。只有和谐才能做到平衡。每一步妙棋都是和谐的产物,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观察,它都是能很自然地和周围的棋成为一体,又是每一盘棋的平衡的砝码。

在吴清源的晚年,曾多次向围棋界提倡“21世纪的围棋”。吴氏在说明这一围棋原则的时候,曾这样分析,在围棋漫长的发展过程中,“金角银边草肚皮”的想法已经深入人心,日本在围棋发展的数百年中,已经将角部的研究归纳成上万个定式,更多的
棋手在下棋的时候,首先注意到角上,这是一条老路,但是围棋的真谛是要从整体来考虑的。东南西北天地这“六合”都要能考虑到,要全局“和谐”。只有这样,围棋才能发展,也才会有勃勃的生机。在吴清源的眼中,围棋的棋盘更广阔了。而每一步棋也才会是全局的一个和谐的音符。专家认为,这和他当年和木谷实一起研究“新布局”的内容有一些不同,在研究新布局时,已经涉及到这样的内容。但是还没有这样深入的理论。但是着眼围棋的变革,将围棋看成是在发展中的,没有成规的,没有框框这样的思想,是吴清源的围棋生涯中一以贯之的。而吴氏在追求的,是如何在棋盘上更和谐。

这又是黑棋和白棋之间的和谐,“和谐相依,方成棋局”。这里的和谐,就是双方尽量下出出色的棋。双方都能下出好的棋,不会出现很大的差距,这棋盘就是和谐的,胜负可能只有半日。

围棋的特点是在这样的很小的很和谐的比赛之中,双方所花出的争胜的努力是很大的,钩心斗角,大起大落,和谐是比赛的过程,也是比赛的结果。而实际上由于现代棋手对围棋的理解还没有到尽头,围棋还有很多的余地。这样他们下出的棋就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有时和谐只是结果,而不是过程。最高的和谐,就只能是棋手的一个追求目标,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标。但是,并不是说,因为棋手的水平离“围棋上帝”还很远,就不可能做到和谐,只要两位棋手的水平相当,棋局就可能是和谐的,这就像在跳交谊舞,在国际上得奖那对水平当然是不凡的,但是如果是一对年老的夫妇,在多年的共舞中获得了默契,要在一段舞蹈中做到快慢得当、节奏和谐也是可能的,尽管他们舞蹈的姿势并不优美。这样,和谐就是两位棋手的共同的创造,是两位棋手的共同的成功。

这就是人和棋的和谐,正如中国古人认为“天人合一”是最高的境界,如果将棋盘看成是自然的某种规律的表现,那么在围棋上,最高的境界就是棋和人的合一。江崎诚致认为“在广阔的世界中谋求和谐”,吴清源的这种想法,是基于“在这地球上生活
着人类,在思考人与围棋的这种神奇关系时,人类不能不谦虚,同时也不能不自由。而且这种谦虚和自由也可以说是占据宇宙一角的人类生存方式的基本。吴清源在棋盘上可以说是大智大勇的,机敏和果断的,这仅是他的思想的巨大的冰山的水上露头的部分,而不是他的全部。他是用自己的深邃的思想来下棋的。

下棋只是他的世界观部分的表述方式,是人和自然的对话的方式之一。人生的和谐,就是在宇宙面前,“谦虚”同时“自由”。就是尊重客观的规律同时又能保持主观的能动性。

这样,吴清源的围棋的境界,就会引起更广泛的注意。我们在棋盘上重复他的天才的棋局的时候,更要能体会一个在下棋中追求精神世界飞跃的灵魂。

著名的诺贝尔物理奖的获得者杨振宁教授说:“吴清源先生围棋棋风神逸兼而有之,真天才也,不愧为20世纪第一人。”

而以武侠小说闻名的金庸先生——一位用侠客的性格来说‘明人生哲学的文学家,对吴清源的境界也有很高的赞誉。这是他的文章——

某夜,在闲谈中,一位朋友忽然问我:“古今中外,你最佩服的人是谁?”

我冲口而出的答复:“古人是范蠢,今人是吴清源。”

这不是考虑到各种因素而作的全面性客观评价,纯粹是出寸个人的喜好。……当时所以说范蠡和吴清源,那是因为我自幼就对这两人感到一份亲切。我曾将范蠡作为主角而写在《越女剑》的一个短篇小说中。至于吴清源先生,自然是由于我喜爱围棋,因而对他不世出的天才充满景仰之情。

吴先生在围棋艺术中提出了“调和”的理论。以棋风锐利见称的圾田荣男先生也对此一再称誉,认为不可企及。吴先生的“调和论”主张在棋局中取得平衡,包含了深厚的儒家哲学和精湛的道家思想。吴先生后期的弃棋不再以胜负为务,而寻求在每一局中有所创造,在艺术上有新的开拓。放眼今日中日棋坛,能有这样胸襟的人可说是绝无仅有,或者尾原和大竹两位略有相似之处吧,但说到天才,却又远远不及了。

佛家禅宗教人修为当持“平常心”。吴先生在弈艺中也教人持“平常心”。到了这境界,弈棋非但不是小道,而是心灵修为的大道了。……他的弈艺,有哲学和思想悟道作背景,所以是大师,而不是二十年无敌于天下的大高手。大高手时见,大宗师却
千百年而不得一。


这段话已经发表10年了。这10年的围棋发展历史,证明即使有李昌镐这样的天才出来,吴清源的光辉依然不减。

而台湾学者沈君山对吴清源的论述,正是像江崎诚致一样,一下就着眼于从胜负和哲学在吴清源的围棋生活中的地位这一点。

围棋是胜负的世界,善胜者日人称之为胜负师。胜负师常有,但没世而名不称者居多。吴先生在五十年代前后,对日本的一流高手作个别十局比赛,将之全部降级,专就成绩而言,足够资格称得上是一流的胜负师。但在吴先生的世界中,胜负只是一
个附带的因素。对吴先生而言,围棋是一种艺术,也是一种哲理,反复争棋的最后目的,是从中领悟建立圆满调和的道。吴先生幼龄渡日,纵横棋坛四十年,所创布局定石,不知几几,这些新布局新定石,对当时的胜负未必有助,但却为后来者开辟一片新天地。此所以吴先生卓立于群彦之上,而为围棋史上划时代的人物。


在吴清源的身上,有其他的棋手所没有的气质。沈先生的话不是单纯的赞誉,而是事实。沈先生将爱因斯坦和吴清源相比较:

凡继往开来为一代宗师者,必有其特殊之气质,曾与爱因斯坦共事并为爱氏立传的一位科学家曾说:爱氏是他所识人中,最自由、最不妥协、和最有自信者。自由、自信,和不妥协是真正天才共通的特性,也正是吴先生围棋一生的写照。

如果说棋手是一个职业的话,那么其中会有很多的敬业有成者,但他们不会到达吴清源这样的水平。吴清源是围棋中的哲学家,和其他行业中的翘楚一样,是在自己的行业中追求到了“道”的人物。将吴清源只看作是一个棋手,就等同于将李白和杜甫只看作是会做诗的人一样。只不过是“境界”需要依附,需要在具体的事物上表现,境界的空灵,是一种看不见的气质,而又是能通过具体的事物感受到的。这样,才会有李杜的诗,才会有吴清源的棋。但是,人们可知的是他的棋,而在棋的后面的东西,确实能感受到它的存在,至今还没有人能学到手。

节选自 《境界——关于围棋文化的思考目录》
来源 围棋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