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


                            十

    本因坊名人生于明治七年,两三天前刚过六十五寿辰。鉴于日华事
变后的时局,只好在家中庆祝了。翌日续弈之前,名人说:“红叶馆的
建成,同我的生日,究竟谁在先呢?”他还谈到明治年代的村濑秀甫八
段和本因坊秀荣名人也都在这个家里下过棋。

    翌日的对局室设在二楼,那里的陈设古色古香,很有明治时代的气
氛。从隔扇到气窗全饰有红叶,围在一角的金色屏风也绘上了光琳风格
的艳丽的红叶。壁龛里插有八角金盘和西番莲。整个套间--一间十八
铺席,一间十五铺席--全打通了,大朵花也并不刺眼。西番莲的花有
点凋谢了。只有梳着髻发插上花簪的少女,不时前来换茶。此外再没有
别人进出了。名人的白扇子映在盛着冰水的黑漆盘中,静中有动。观战
者只有我一人。

    大竹七段身穿带家徽的黑色罗纱短外褂。今天,也许是有点随便,
名人只穿着带刺绣家徽的短外褂。棋盘和昨天的也不相同。

    昨天黑白各下一手,不久就举行庆祝典礼了。可以说真正的交锋是
从今天开始。大竹七段刚要扇扇子,双臂却交叉放在背后,然后将扇子
竖放在膝上,把臂肘支在上面,双手托腮,形似扇座。他思考着黑三手。
瞧,名人的呼吸变得急促,肩膀都耸起来了。但是,他并不慌乱。胸部
还是很有规律地起伏。在我看来,像有什么强烈的情绪紧逼上来,也像
有什么东西藏在名人心中。名人本人似乎没有发烧。我仍然感到心中受
到压抑。这只是短暂的时间,名人的呼吸又自然地恢复平静了。不知不
觉间又恢复了安稳的节奏。我想,这可能是名人面临战斗,暗下决心的
表现吧。也可能是名人无意识地迎来了灵感,因而产生了这样的行动吧。
或是已经燃起斗志,气势逼人,进入了明净无我的三昧境界。莫非他成
为“常胜名人”的原因也在这里吗?

    大竹七段坐到棋盘旁边之前,事先向名人殷勤地招呼说:

    “先生,我解手次数频繁,对局中难免失礼。”

    “我也频繁嘛,有时半夜里也得起来三趟。”名人喃喃地说。名人
对七段的体质不甚了解。我觉得挺可笑的。

    像我这样的人,一伏在办公桌上,小便就频繁,还要一个劲地喝茶
水,有时还闹神经性泻肚子。大竹七段则更趋极端了。就是在日本棋院
举办的春秋两季升段赛上,大竹七段也把大茶壶放在身边,不停地喝着
粗茶。那时节,大竹七段的好对手六段吴清源也是如此,只要对着棋盘,
小便就多了。四五个小时的对局中,我曾试数了一下,约莫在十次以上。
吴六段并不那么爱喝茶,他每回解手,都能听见声音,真是难以想象。
大竹七段不仅解小手。他一上厕所,裙裤自不用说,连带子也是在走廊
上边走边解。挺古怪的。

    思考六分钟后,黑走 3,说了声“对不起”,旋即离席而去。接着
走 5,又去了一次。

    “对不起。”

    名人从和服袖筒里捡出一支敷岛牌香烟,慢条斯理地点燃了火。

    大竹七段为思考这五手,时而把双手揣在怀里,时而交抱双臂,时
而又两手扶在双膝旁,或者去收拾棋盘上连肉眼也看不见的灰尘,还把
对方的白子翻了过来。其实是把正面翻上来。若说白子有正反面之分,
那么蛤贝内侧、没有纹理那面是正面。这种事情,谁都不会在意。然而
大竹七段有时却将名人无所谓地下的反面白子,抓起来翻了个过儿。

    这是对局时他的态度。

    “先生很沉稳,我也被您拉过去,鼓不起劲来了。”大竹名人半开
玩笑地说。

    “我觉得还是热闹些好,太冷静,反而累人。”

    七段有个习惯,就是一边对局,一边喋喋不休地说些无聊的笑话。
名人却佯装听不见,不予答理。他唱独角戏,也就没劲儿;同名人对局
时,也只好比平时少说几句了。

    人到中年,面对棋盘自然而然地变得轻灵飘洒,如今不重视礼节,
也许正由于这一点,年轻棋手时而扭动身体,时而露出怪样。我每次看
到这种模样,便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有一回,日本棋院举行升段赛,
一位年轻四段一边对弈,一边利用对手还没下子的间隙,把一本文艺同
人杂志展放在膝上,读起小说来。对手一落棋,他就抬头思考,尔后自
己下了一着。轮到对手思考,他又佯装不知,把视线落在同人杂志上。
简直是高傲无礼,差点激怒了对手。后来我听说,这位四段不久就疯了。
恐怕是对手在思考时他那病弱的神经无法忍受吧。

    有人说,大竹七段和吴清源六段曾向某心灵学家求教,问赢棋时应
持什么态度。心灵学家回答说:在对手思考时,最好仍是专心致志。据
说曾列席观看本因坊名人告别赛的小野田六段在几年之后,即在他死前
不久,不仅在日本棋院举办的升段赛中大获全胜,而且棋艺的高超,也
令人瞠目而视。对局的态度确实非同凡响。对手下子的时候,他静静地
瞑目养神,仿佛摆脱了获胜的欲望。升段赛结束后,他便住进了医院,
自己也不知道是得了胃癌,就去世了。大竹七段少年时代的恩师久保松
六段也在死前的升段赛中取得了优异的成绩。

    名人和大竹七段在对局的紧张气氛中,表面上也表现出正相反的态
势。比如静与动,反应迟钝与反应敏捷。名人一埋头围棋,绝不上盥洗
间。一般说,只要观察对弈者的表情和脸色,就大体能弄清棋势了。据
说,唯独名人难以摸透。七段的棋,反应并不敏捷,相反却表现了一种
强劲的棋风。他习惯长考,时间总是不够用。快到点了,记录员读秒,
剩下一分钟,他好像还有一百手,乃至一百五十手。这种时候,他气势
磅礴,反而威胁了对手。

    七段刚坐下又战起来走了。这也是他的一种战斗准备,就如同名人
的呼吸变粗一样。名人那狭窄的溜肩膀不停起伏,深深打动了我,我仿
佛偷看到了灵感到来的秘密,它不是痛苦,也不是畏惧,连名人本人也
不知道,别人更无从知道了。

    然而,后来联系起来考虑,这只不过是我自作聪明罢了。也许名人
只感到胸部憋气。接连多日对弈,名人的心脏病恶化了。那时大概是初
次轻微发作吧。我不知道名人有心脏病,所以得到那样的印象,这虽是
尊重的一种表现,但也是荒诞的。那时节,名人或许是没察觉自己有病,
也没发现自己呼吸异常吧,他脸上丝毫没有露出痛苦和不安的神色,也
不曾用手去抚摸自己的胸口。

    大竹七段下黑 5,花了二十分钟。名人紧跟着下白 6,费了四十一
分钟。这局棋头一次出现长时间思考。事先商定,今天下午四点轮到谁
下谁就封盘。七段在差两分钟四点时,下了黑11。两分钟内,只要名人
不走棋,自然由七段封盘了。名人紧跟白12,四点二十二分封盘了。

    今早放晴的天空又阴沉下来。这是大雨的前兆,水灾从关东波及关
西。


                            十一

    红叶节次日,本应从上午十点中继续对弈,岂料一早就发生了一场
争执,以致拖延到下午两点。我作为观战记者,是个旁观者,事情与我
无关。我看见工作人员狼狈周章,日本棋院的棋手们也跑来了,好像是
在另一房间里开会。

    今早我刚踏进红叶馆的门厅,大竹七段正好来了。他拎着一个大皮
箱子。

    “大竹兄的行李?....”我说。

    “是啊,今天要到箱根去,在旅馆里幽居啦。”七段也对局前的沉
闷口吻答到。

    我早有所闻,今天对弈者都不回家,从红叶馆一起出发,到箱根旅
馆去。七段这件大行李却有点异样。

    名人却没有做好去箱根的准备。

    “是这样讲的吗?那么我还想上一趟理发馆呐。”

    大竹七段早有打算,下完这盘棋之前,得有三个月不能回家,他兴
冲冲地来了。这下子,他不仅感到扫兴,而且觉得细则规定改变了。究
竟有没有把这些规定通知名人,就无从知晓了。这更加触怒了七段。再
说,这次对局,制定了严格的规则,可是从一开头就不遵守规则,使七
段对往后的事深感不安。不管怎么说,没有向名人交代清楚,这确实是
工作人员的过错。也许七段看到:名人特殊,没人敢向他陈述苦衷,因
自己年轻,别人反而来说服自己,以便收拾局面。七段态度相当强硬。

    如果名人不知道今天要去箱根,那是无话可说的。许多人聚拢在另
一房间里,走廊上人声嘈杂。大竹七段长时间不露面。这期间,名人独
自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地等候着。午饭时间稍稍推迟,问题终于获得了解
决,决定今天两点到四点对局,隔两天再到箱根去。

    “两个小时无论如何下不了。到了箱根再慢慢下好罗。”名人说。

    这倒也是啊。不过,事情却不能这样办。名人这样办,日后难免还
会发生类似今天这样的事。对局的日子,棋手是不能随心所欲更改的。
现在的围棋是完全按照规则进行的。名人的告别赛之所以制订这样严格
的规则,也是为了防止名人按老样子任意行动,不管名人的地位多高,
一定要使对局自始至终在对等的条件下进行。

    于是采用了所谓“禁闭制”。为了彻底贯彻这个制度,今天不许棋
手回家,直接从红叶馆到箱根去。所谓“禁闭”,就是说在下完一盘棋
之前,棋手不能离开对局的地方,也不能会见其他的棋手,以避免别人
从旁当参谋。虽说这样做可以保持胜负的庄严,却丧失了对人格的尊重。
不过,棋手也认为这样做彼此都可以显得清高。何况这盘棋每隔五天进
行一次,已经连续下了三个月。不管参战的棋手愿不愿意,都担心第三
者从旁当参谋,若有怀疑,事情就会闹大。当然棋手之间也存在着职业
道德和礼节的问题。中途暂停尚且如此,面对对弈者就更不用说了,必
须慎之又慎,不能随意评头论足。一旦破例,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名人晚年,十多年里只比赛了三盘。三次交锋,名人都中途患病。
第一盘之后就生病了。第三盘之后便与世长辞。三盘虽都下完,可是由
于中途养病,第一盘花了两个月,第二盘花了四个月,第三盘告别赛更
长,竟达七个月之久。

    第二盘是在距告别赛前五年,即昭和五年同吴清源五段的对局。中
盘下到一百五十手左右,棋艺虽精细,看来白子处境不妙。这时名人走
白 160的绝招,胜了两目。风传这一出手不凡的绝招是名人的弟子前田
六段想出来的。不知是真是假。后来这位弟子否认了。这盘棋花了四个
月。这期间,名人的弟子们大概也曾研究过这盘棋,发现了这 160吧。
正因为这是绝招,可能是弟子对名人说的,也可能是名人自己想出来的。
除了名人及其弟子以外,其他人是不知道的。

    另外,第一盘是日本棋院同棋正社在大正十五年举行的对抗赛,双
方的统帅--名人和雁金七段率先上阵交锋,鏖战两个月,这期间日本
棋院也好,棋正社也罢,他们肯定都积极研究这盘棋,但是有没有给自
己一方的统率提供意见,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想大概是没有人从旁当参
谋吧。从名人的为人来看,他自己不仅不谋求这种事,而且也不会让旁
人进言的。名人的棋风,是无可非议的。

    然而第三盘告别赛,由于名人生病而中断,有人风传:名人好像有
什么企图。我自始至终都在旁观战,听到这些传闻,感到十分愕然。

    休息三个月之后,在伊东续弈的头一天,大竹七段下最初一手,费
了两百一十一分钟,即经过三个半小时的长考,使工作人员也为之瞠目。
从上午十时半开始思考,其中有一小时午饭时间。秋阳西斜,棋盘上燃
亮了电灯。三点差二十分,好不容易才下黑 101。

    “在这种地方跳进,一分钟就可以了,可是....真迟钝!啊,太优
柔寡断了。”七段微红着脸笑了。“到底要这样跳进去还是前爬,我思
考了三个半小时也....”

    名人苦笑,没有作答。

    正如七段所说的,黑 101下在连我们都知道的地方。棋局已经进入
收官阶段,是黑子应该侵入右下角白模样的时候了,黑 101只能落在这
好点上。除了一间跳到“18。十三”的 101位之外,还有一手“18。十
二”前爬,即使思想糊涂,其变化也是可以料到的。

    大竹七段为什么不早下这一着呢?我作为观战者,也等得不耐烦,
觉得有点奇怪,最后产生了疑窦。他分明是故意不走嘛。他是怄气还是
耍花招呢?这样胡乱猜疑,也是有其理由的。就是说,这盘棋中途暂停
休息了三个月,这期间难道大竹七段自己没有充分研究过吗?走到 101
之前,眼看着就要形成细棋。虽然可以判断出收官还会有变化,却算不
到终局吧。排列几套下法,也确定不下来,也许是研究没有结果。尽管
如此,这么重要的棋,休息期间,七段也不会不进行研究吧。黑 101,
是经过了三个月长时间思考的。他佯装现在才思考了三个半小时,这不
是休息时间进行了研究的一种伪装吗?不仅是我,连工作人员也怀疑七
段思考时间过长,觉得厌恶。七段离席的时候,连名人也嘟哝了一句:

    “很有耐性啊!”

    倘是练习,还情有可原,而这是决胜的对局,名人说对手的事,这
是前所未有的。

    同名人和大竹七段关系都很密切的安永四段却说:

    “看样子这盘棋休战期间,不论是名人还是大竹,都没有作过研究。
大竹也是个性格上有怪癖的人,因此名人生病期间,他也不愿意作研究。”
说不定情况就是这样吧。

    在三个半小时里,大竹七段不仅思考了黑 101,而且是努力把心思
拉回到已离开三个月的围棋上来,似乎是想尽量掌握全局的形势和今后
的下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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