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


                            二十五

    报社和日本棋院有关人士,同东京的川岛博士,以及宫下的冈岛医
师商量之后,决定按照名人的意愿,让他继续对局。不过,由原先每隔
五天一轮,一天五个小时对局,缩短成每隔三、四天一轮,一天两个半
小时对局,以减少名人的劳累。每次对局前,还要接受医生的诊视,得
到医生同意才能弈战。

    来到这里,缩短后边的日数,是为了让名人能从疼痛中解脱出来,
完成这盘棋而采取孤注一掷。为了一盘棋,竟在温泉旅馆呆上两三个月,
这是太过分了。如通常所说的,这是“禁闭式”的。就是让人“禁闭”
在围棋的境界里。这期间,假使每隔四天休息,回家一次,摆脱围棋,
就可以散散心,消除一下疲劳。而实际上是把有关人员都禁闭在对局场
地所在的旅馆里。这就不能松劲了。要是两、三天或一周,问题倒不大,
可关上两、三个月,对六十五岁的老名人来说,却是残酷的。今天的对
局,当然是惯例禁闭,即使存在老人和时间长的问题,人们也不会认为
这是缺德的吧。或许连名人本人也把这种过分的对局条件,看成是英雄
的桂冠呢。

    名人不到一个月后就病倒了。

    然而,来这里之后,对局条件改变了。在对手大竹七段来说,这是
重大的事。如果不依照当初的协议进行,名人是可以放弃这盘棋的。但
名人毕竟没有那样讲,只是这么说:

    “我休息三天,不能消除疲劳。一天下两个半小时,鼓不起劲儿来。”

    这是作了让步,但大竹以年老的病人为对手弈战,其处境是相当困
难的。

    “先生有病在身,我强求他下,会使他为难的....我是不想下了,
先生非下不可,也许社会上不会这样看。而且会从相反的方面想。如果
继续对局,先生的病痛加重,我也是有责任的。那可不得了,一定会在
围棋史上留下污点,遗臭万年的。从人情上说,应该让先生好好静养,
病愈再谈下棋,不好吗?”

    不管在谁的眼里,对手是重病者。无论如何,总难以同他对垒吧。
因为自己是不愿意让人家认为,自己是趁对手生病,取巧获胜。倘使败
北,更是声名狼藉。眼下胜败尚未分晓。名人一面对棋盘,自己便容易
忘记病痛。这反而对想尽量把对手的病痛忘记的大竹七段不利。名人完
全成了悲剧的人物。报上也这样写道:名人谈过,纵令继续下棋,死在
棋盘旁,也是出于棋手的本愿。他最后成了以身殉艺的名人。神经质的
七段对于对手的病痛漠不关心,也不同情,非要对弈不可。

    报社围棋记者甚至说:让这样的病人下棋,是不和人道主义的。但
是,正是举办告别赛的报社自己,却想方设法让名人继续对弈。这盘棋
在报上连载,深受群众的欢迎。我写的观战记,也取得了成功,连不谙
围棋的读者都阅读了。也有人对我悄悄说:名人可能担心这盘棋半途而
废,庞大的开销怎么办?这种胡乱猜疑,未免过于牵强了。

    总而言之,下一个对弈日--八月十日的头天晚上,全体人员说服
大竹七段同意续弈。人家说东他说西,他身上好像有一股娇儿似的别扭
劲,似是点头同意了,其实又不然,显得非常顽固。报社有关记者和棋
院工作人员笨嘴笨舌的,实在无法对付他。安永一四段是大竹七段的知
心朋友,又善于处理纠纷,他自告奋勇去说服七段。这是一个棘手的问
题。

    半夜里,大竹夫人抱着婴儿从平冢赶来。夫人劝丈夫都劝烦了,哭
了起来。夫人一边哭泣,一边还是温柔、和蔼、有条不紊地根丈夫讲理。
但这不是贤妻式的劝告办法。我从旁观察,深深佩服夫人的真心哭诉。

    夫人原是信州地狱谷温泉旅馆的姑娘。大竹七段和吴清源在地狱谷
旅馆深居简出研究新的布局的这段故事,在围棋界是众所周知的。我早
已听说夫人从姑娘时代就是个美人。一些年轻诗人从志贺高原来到地狱
谷,都说夫人的姐妹们很艳美。我的这个印象,是从诗人那里得来的。

    在箱根旅馆里见面时,她已是一位不显眼的能干妻子,使我感到有
点以外。不过,她抱着婴儿时那种不讲究穿戴、因操持家务而变得憔悴
的形象,还残留着当年山村牧歌式的风采。一见之下,就知道她是一位
温顺而贤惠的妻子。她抱着婴孩,如此文雅,我是从没见过的。真使人
不胜惊叹。八个月的男婴,长得端正、威风,在他的身上好像是蕴蓄着
大竹七段的勃勃雄心。婴儿肌肤洁白,可爱极了。

    此后过了十二三年,今天大竹夫人一见我就提起那孩子的事。

    “这是承蒙先生夸奖过的婴儿....”夫人说着指了一位少年。她还
常常提醒孩子说:“你还是婴儿时,浦上先生就在报上表扬了你,不是
吗?”

    手抱婴儿的夫人眼泪汪汪地苦口劝说,大竹七段似乎心软了。七段
是个忠实于家庭的人。

    大竹七段即使同意续弈,他也彻夜未眠,苦恼已极。黎明时分,约
莫五六点钟光景,他便在旅馆走廊上来回踱步。有时一大早穿好带家徽
的礼服,怏怏不乐地躺在正门大厅的长椅上。


                            二十六

    十日早晨,名人的病情没有变化。医生同意他对局。他的脸依然浮
肿,身体明显衰弱。也是那天早上,有人问名人:今天的对局场地是在
本馆还是在别馆?名人答道:我已经不能走动了。不过,前些时候大竹
七段说过,本馆房间瀑布声太嘈杂,还是由大竹七段来定夺吧。瀑布是
用自来水人工造成的,于是决定把瀑布关闭,在本馆弈战。我听到名人
这番话,一股似是愤懑的哀伤涌上了心头。

    名人一埋头于这盘棋,就完全忘却自己的存在,一任工作人员的安
排,不再像往常那样任性了。就是在名人患病,发生了“以后怎么办”
的纠纷之时,他自己虽是关键的当事人,也总是心不在焉,好像旁人的
事似的。

    八月十日的头天晚上,月儿清亮。十日早晨,灿烂的阳光、鲜明的
影子、淡淡的白云,这是下这盘棋以来第一次遇上这样好的仲夏天气。
合欢树也纵情地展开它们的叶子。大竹七段那短外褂上的白色结带,清
楚地映现在眼前。名人夫人说:“不过,天气稳定下来倒是好的。”可
是她的面容突然变得消瘦了。大竹夫人睡眠不足,气色也不佳。两位夫
人的脸枯干而憔悴,闪烁着不安的目光,她们为各自的丈夫操心劳神,
急得团团转。可以看出,她们都表现了各自的利己主义。

    仲夏时节,户外阳光璀璨。在逆光映照下的室内,名人的身影显得
更加暗淡、凄伧。对局室的人都耷拉了脑袋,谁也没有看一眼名人。今
天,平素爱说俏皮话的大竹七段也缄口不言。

    非要走到这一步不可吗?围棋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呢?我十分同情名
人。我想起直木三十五去世之前,作为他的一本少有的私小说中的“自
我”,写了这么一句:“我真羡慕下围棋”,“说它无价值吧,它是绝
对无价值;说它有价值吧,它又是绝对有价值。”直木一边逗弄猫头鹰,
一边说:“你不寂寞吗?”猫头鹰啄破了摆在桌面上的报纸,那张报纸
刊登了本因坊名人同吴清源的棋赛。由于名人患病,围棋中途暂停了。
直木试图通过探讨围棋那种不可思议的魅力和胜负的专一性,来考虑自
己写的通俗文学作品的价值。“....近来,我对这种事渐渐感到厌恶了。
现在已经四点多,今晚九点以前必须写完三十页稿纸。可是,我总觉得
这无关紧要,能有一天的时间来逗弄猫头鹰也就可以了。我并不是为自
己,谁能知道我为新闻事业和家室操了多少劳啊?他们又是多么冷酷地
对待我啊?”直木埋头写作,死而后已。我最初认识本因坊名人和吴清
源,是由直木三十五介绍的。

    直木临终时像个幽魂。现在眼前的名人,也像个幽魂。

    这天共进行了九手。大竹七段下黑99时,已到约定封盘时间十二点
半,就决定后边由七段独自去思考。名人离开了棋盘。这时,才听见欢
声笑语。

    “当学仆的时候,卷烟抽完了,我就抽烟袋锅....”名人慢悠悠地
抽着烟,一边说道,“我把积存在袖兜里的烟末都塞上去抽了。这倒也
心安理得。”

    一阵凉风吹了进来。名人没在跟前。七段脱下罗纱外褂,陷入了沉
思。

    今天中途暂停,名人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马上同小野田六段下起
将棋来,实在令人吃惊。据说下完将棋,又搓麻将。

    我觉得郁闷,老呆在对局的旅馆里实在吃不消,就躲进塔之泽的福
住楼,写了一回围棋观战记,第二天便回到轻井泽的山中小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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