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


                            三十三

    在伊东,过了一天,果然发生了纠纷。闹得几乎连下次续弈的日子
都不能决定下来。

    同在箱根那次一样,名人生病,要求改变对局的条件,大竹七段不
肯接受。七段比箱根那次还要强硬得多。也许是在箱根吃了苦头吧。

    这些内部的纠纷不能写到观战记上,因此我也记不清楚了。问题是
规定的对局日期。

    起初约定每次相隔四天,第五天续弈。在箱根就是这样进行的。间
歇四天,本是为了让棋手休息。可禁闭在旅馆里,老名人反而更增添了
疲乏。他的病越发严重了,也曾提出过缩短四天的休息时间。大竹七段
却一口拒绝了。箱根最后一日,提前了一天,即仅在第四天就续弈了。
这天名人只下了一手。虽遵守了规定的对弈日,可最终还是违背了从上
午十时至下午四时对局的规定。

    名人的心脏病是痼疾,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治好,这很难说,所以圣
路加医院稻田博士才勉强同意他去伊东,并且希望他在一个月内下完这
盘棋。在伊东的头一天,名人面对棋盘,眼睑有点浮肿了。

    名人担心发病,才希望尽快获得解放。作为报社,也想方设法早日
结束这盘深受读者欢迎的棋。日子拖长是很危险的。那就只有缩短对局
之间的休息日。可是,大竹七段却轻易不答应。

    “作为大竹的老朋友,我不妨去求求看。”村岛五段说。

    村岛和大竹都是作为关西的少年棋手来到东京的。村岛入本因坊门
下,大竹则拜铃木为师,两人很早就有了交情,同时又是同行关系,村
岛五段对此是很乐观的。他心想:只要自己说明缘由拜托大竹七段,大
竹七段总会理解的。谁知道村岛连名人身体欠佳也都照实说出来,结果
适得其反,大竹七段的态度反而更加强硬起来。他质问工作人员说:“
你们对我隐瞒了名人的病情,又让我同病人对弈,是吗?”

    对局期间,名人的弟子村岛五段一直住在旅馆,如果因为他常同名
人会晤,而有损于胜负艺术的庄严,那么大竹七段早就生气了吧。前田
六段是名人的弟子,也是七段的妹夫,他即使到箱根来了,也不在名人
的房间里留宿,而住在另一家旅馆。

    对局条件本是严肃的,企图把它纠缠在友谊或人情之上,改变它,
这也使七段的怒意难消。

    另外,同一个高龄的病人再次弈战,也可能使七段比什么都感到厌
恶吧。况且对手又是名人,七段处境就更加困难了。

    最后,事情越弄越复杂。大竹七段声称:不继续对弈了。同在箱根
时一样,夫人带着孩子从平冢赶来权七段。还请来了一位名叫东乡的掌
疗法医生。大竹七段曾向友人推荐过这位医生的治疗法,在棋手当中,
东乡早已扬名了。七段不仅迷信东乡的治疗,就是在生活方面,也很重
视东乡的意见。东乡有点像修行者。七段几乎每天早晨都年《法华经》,
有时深信别人甚至到了依赖的程度。他也是个笃信恩德类型的人。

    “东乡的话,大竹一定会听从的。东乡好像是劝他继续下吧....”
工作人员说。

    大竹七段劝我说:这是个好机会,也请东乡检查一下身体吧。大竹
显得又亲切又热心,我一到他的房间,东乡就用手掌按摩我的身体。

    “哪儿都没有病。身子孱弱些,但是会长命的。”东乡马上说了一
句。过了片刻,他又将手掌伸向了我的胸口。我自己试着触摸了一下,
只觉得右胸上的棉袍暖和起来了。真是不可思议啊!东乡只是将手掌靠
近,并没有触及我,左右都做了同样的动作,右边胸口是温乎乎的,左
边却是凉飕飕的。据东乡说,这温热是经过治疗,右胸向外冒出了类似
毒素的东西造成的。我的肺和肋膜不曾有过自觉症状,用 X光透视也未
发现异样,只是有时右胸发闷,也许是曾经患过轻微肺病的缘故吧。就
算留下了残根,右胸的感觉也反映了东乡的掌疗法是有功效的。可是怎
么能透过棉袍使右胸温热起来呢?这使我震惊不已。

    东乡也对我说:这盘棋是大竹七段的重大使命,如果出现类似放弃
的做法,他终生势必遭到世人的唾弃。

    名人只是等待着工作人员同七段谈判的结果,除此以外别无他事可
做。谁也不会把细节告诉名人。名人大概不会知道纠纷闹到对手甚至扬
言要放弃这盘棋。可是,徒然地打发日子,也着实叫人着急。名人到川
奈饭店去消遣解闷。我也被邀去了。第二天,我又邀了大竹七段。

    七段扬言要放弃这盘棋,却没有径直回家,依然在对局室所在的旅
馆里住着。我认为经过劝解,他过几天是会让步的。果然不出所料,最
后实际上还是每隔三天举行,当天下午四点中途暂停,这是二十三日达
成的协议。在十八日中途暂停的第五天,问题终于解决了。

    在箱根,对局每隔五天改为每隔四天举行。那时七段曾这么说道:
“我休息三天,疲劳消除不了。一天下两个小时,情绪也提不起来啊!”

    这回间隔休息时间缩短为两天了。


                            三十四

    好容易刚刚达成的协议,又撞上了暗礁。

    名人一听说事情已谈妥,就对工作人员说:

    “马上从明天开始!”

    大竹七段却说:明天歇息一天,后天再续弈吧。

    名人非常沮丧和焦灼,他一听说达成协议,当场抖擞精神,恨不得
立即对阵,于是作出了简单的反应。但是七段对此反应非常警惕。几天
的纠纷,他的脑子已疲惫不堪,他想好好沉下心来,随时准备重新弈战。
这是两人不同性格的表现。另外,七段由于过度费神,前几天起就一直
闹肚子。再加上带来旅馆的孩子又患感冒,还发了高烧。溺爱孩子的七
段,甚是担心。明天无论如何是不能对局了。

    作为工作人员,让名人一直空等,事情是办得非常不漂亮的。可他
又不好对难得高兴的名人说:由于大竹七段的关系,又要再延长一天。
名人说“从明天开始”,是说得很坚决的。名人和七段的地位不同,必
须说服七段。七段勃然大怒。他正在气头上,更不会答应了。七段声称
要放弃这盘比赛。

    日本棋院八幡干事和《东京日日新闻》五井记者呆呆地沉默不语,
坐在二楼的小房间里等候,似乎都很疲乏了。他们难以应付,有点想放
弃的样子。两人平素都是罕言寡语,属笨嘴笨舌类型的人。晚饭后,我
也在这房间里。旅馆女佣来对我说:

    “大竹先生说有事要同浦上先生谈,他在另一间房子里等您。”

    “等我?”

    我万没有想到。两人也望了望我。我在女佣的引领下,来到了一间
宽敞的房间里,只见大竹七段独自坐在那里。虽有火盆,房间还是冷飕
飕的。

    “把您请来,实在对不起。长期以来承蒙先生诸多关照,谢谢了。
我已经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放弃这盘棋。像这种情形,实在是不能再奉
陪下去了。”七段断然地说。

    “啊?....”

    “因此我想见您,向您致意....”

    我只不过是个观战记者,从所处的地位来说,大竹没有必要特地向
我致意,可是他郑重其事地向我致意了。这是彼此友好的象征,我的地
位也不同了。我不能只说声“是吗?”就不闻不问。

    箱根发生纠纷以来,我都是旁观者,一切与我无关,多什么都不插
嘴。就是现在,七段也不是同我商量,而是向我陈述。两人面对面坐着,
我倾听七段诉说苦衷,这才第一次动了心思:我倒可以出面调停说点意
见。

    我大致讲了这些:作为秀哉名人告别赛的对手,大竹七段是凭自己
的力量进行弈战的。然而,这不是大竹个人在战斗,而是作为另一个新
时代的选手、继承历史进程的代表在同名人对棋的。在选出大竹七段之
前,曾举办了历时一年的“向名人告别赛挑战的决战”。首先是在六段
级进行,久保松、前田获得优胜。铃木、濑越、、加藤、大竹参加了七
段级,举行了六人循环赛。大竹七段完全战胜了。铃木和久保松两位恩
师也都败在他的手下。铃木七段在风华正茂之年,本想争到先手,以战
胜名人;或轮流先走,以攻如敌阵,不料根本没碰上同名人对弈的机会,
据说这使铃木遗憾终生。按理说,大竹应让这两位恩师获得再次同名人
对弈的机会,才是尽弟子之情。然而,大竹七段竟击败铃木七段。争夺
决胜负的是连获四胜的棋手久保松和大竹这师生二人。这样看来,也包
含着这样的意思:大竹七段是作为两位恩师的替身与名人对弈的。比起
像铃木、久保松这些元老来,年轻的七段的确是现今的棋手代表。大竹
七段的知交和棋敌吴清源六段,也可能成为并列的代表。可是,他五年
前同名人对局,采用新的布局,输了。吴清源虽然也获得了选手权,但
他还是五段。对名人来说,从前不是真正对弈,情况不是像名人的告别
赛那样。这之前,名人的胜负棋远溯十二三年前,对手是雁金七段。那
时是日本棋院同棋正社的对抗赛,雁金七段是名人的宿敌,老早以前就
是名人的手下败将。名人当然又战胜了。于是“常胜名人”最后的胜负
棋,就是这盘告别棋了。这次对弈同雁金七段和吴清源六段的对弈,是
有不同意义的。纵令大竹七段战胜名人,也不会立即给下一代名人造成
麻烦的吧。因为告别赛是时代的转折,也是时代的交接,后来人将会给
棋界带来新的朝气。中断告别赛,就好比阻止了历史的进程。大竹七段
责任重大,凭自己的个人义气和具体情况就放弃这盘棋,这样做合适吗?
大竹七段要活到名人现在这把岁数,还得有三十五年。也就是说这三十
五年比出生后度过的三十年,还要多五年。同围棋昌盛时期在日本棋院
培养起来的七段相比,名人过去所受的苦楚是不同的。总之,从明治的
草创期,经过勃兴,到近年的昌盛,名人一直肩负着围棋的重任,是棋
界的头号人物。成全这六十五年生涯的告别赛,难道不是后继者的本份
吗?在箱根,病人虽有些任性,还是强忍着老人的病痛,坚持续弈了。
他虽身体欠佳,还是想在伊东下完这盘棋,甚至还把白发染黑才来的。
这也是一种拼搏精神吧。年轻对手却要放弃这盘棋,社会上都会同情名
人,大竹七段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即使七段理由正当,也将会以争论不
休或互相揭短而告终。事情真相,世人是不会知晓的。这是具有历史意
义的告别赛,大竹七段放弃比赛,这也将载入围棋的史册。更重要的是,
七段肩负着下一个时代的责任。如果他放弃这盘棋,人们有关终局胜败
的揣摩推测,就会成为喧嚣而丑恶的街谈巷议。年轻的后来人妨碍病中
的老名人的告别赛,这样好吗?

    我断断续续地说了这许多,七段仍无动于衷。也不说声“下吧!”。
七段当然有正当的理由,他一再忍让,心里郁积着不服的情绪。这次如
又让步,那就得不顾自己的情况,明天就下了。这样做,实在不能充分
发挥棋术,还是不下更符合自己的心愿。

    “那么,延长一天,从后天起可以吧?”我说。

    “噢,是啊,不过已经不行了。”

    “后天可以吧?”我叮问了一句。但我没说要同名人商量,就向大
竹告辞了。七段再三向我招呼:他不再坚持了!

    我回到了工作人员的房间里,五井记者正枕着胳膊躺卧着。

    “大竹说他不下了吧?”

    “对,他对我说不下了。”

    八幡干事蜷缩着肥厚的脊背,凭靠在桌子边上。

    “我觉得延长一天也还可以,我去找名人请求延长一天试试看吧。”
我说。“我可以同名人谈吗?”

    我到名人房间一落坐就说:

    “其实,我是有事来求先生....本来我是没有资格提出这种要求的,
我是多管闲事,能不能把明天的对局改我后天进行呢?大竹先生说,希
望能延长一天,他带到旅馆里来的那个小儿子生病,高烧不退,大竹先
生很是担心。听说大竹本人也拉肚子....”

    名人呆呆地听完之后,爽快地说:

    “行啊!”

    “就这么办吧!”

    我顿时热泪盈眶。这是出乎我意料的。

    问题就这样简单地解决了。可是,我不想马上离开,我同名人夫人
闲聊了一会。名人后来不论是对延期或是对对手大竹七段都没有谈及一
句。延长一天算不了什么,不过名人迄今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眼看着明
天就要对局,这样情绪将会受到挫伤,对于竞技中的棋手来说,并不是
一个不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连工作人员也不敢贸然跟名人谈的。我
这是受人之托。名人肯定敏锐地洞察到这点。名人若无其事地应允了,
这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

    我先到工作人员的房间,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们。然后又到大竹七段
的房间,告诉他说:

    “名人说延长一天,后天进行也可以。”

    七段出乎意外。

    “这样,就是名人对大竹先生让步了,下次遇上什么事,也请大竹
先生礼让一下吧。”我说。

    夫人在床边服侍病孩,她向我郑重地表示了感谢。房间里凌乱不堪。
返回《名人》

Copyright 1999版权所有, flygo.net 飞扬围棋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