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


                                    四

    在芝红叶馆举行的开局仪式上,黑子白子都只下了一手,第二天也只进行到十
二手。然后决定将对局场地转移到箱根去。名人、大竹七段,还有工作人员一起出
发,抵达堂岛对星馆的当天,没有继续对弈,对弈者之间也没有发生龃[齿吾]。傍
晚时分,名人还喝了将近一瓶酒,心情十分舒畅,甚至谈笑风生。

    他们先被请到客厅里,从客厅的津轻漆大桌子谈到漆器的故事。

    “记得有一回,我见到一个漆棋盘。不是涂柒,而是里里外外全部用柒精心制
作的。据说,那是青森柒器工匠由于爱好而制造的。花了整整二十五年的工夫。大
概是要等漆干以后,在上面再涂,这才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吧。棋盒和箱子都是漆器。
他把它拿到博览会上,标价五千元,可卖不出去。于是他拿到日本棋院,要求人家
照顾,出三千元。不管怎么说,那家伙是很重的。比我还重。足有四十多公斤呢。”
名人说罢,望了望大竹七段。

    “大竹,你又发胖了。”

    “六十公斤....”

    “哦?你正好比我重一倍。年龄却还不到我的一半....”

    “已经三十了。先生,真不好意思呀。三十....到先生府上学习的时候,我是
很瘦的哩。”大竹七段回忆起少年时代的往事。“在打搅府上的时候,我生病了,
还得到师母的悉心照料呢。”

    接着话题又从七段夫人的娘家信州温泉浴场转到家庭问题。大竹七段二十三岁
上就结婚,那时还是五段,生了三个孩子,收了三个徒弟,全家共十口人。

    据说,七段的六岁长女对围棋边看边学,久而久之,也无师自通了。

    “前些时候,我让她九个子,还留下棋谱呢。”

    “哦?让了九个子?了不起啊。”名人也说了一句。

    “四岁的老二也懂得叫吃。是不是有天分还不清楚,如果有发展前途....”

    在座的人都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棋坛头号人物七段,以六岁和四岁的女儿为对手对弈,他仿佛在认真考虑:自
己的幼女若有天分,让她也同自己一样,成为一名棋手就好了。一般说,围棋的天
分十岁左右就能表现出来,这个时候不学习就不能成材。在我听来,大竹七段的有
点奇怪。他迷上围棋,从不厌倦,也许是还年轻,才三十岁的缘故吧,我想,他的
家庭肯定是很幸福的。

    当时,名人在世田谷的家占地二百六十坪,建筑面积八十坪,庭院比较窄小。
他说,他想把这里卖掉,迁到庭院比这里大一点的地方去。我们还想谈谈他家庭的
事,可如今他只和夫人过日子,已经不再收弟子了。


                                    五

    名人大圣路加医院出院后,已经三个月没有下围棋了,现在又在伊东的暖香园
继续对弈。第一天,黑 101到 105,仅进行了五手,就发生了纠纷,下次哪天续弈
也定不下来。名人病倒,大竹七段又不同意改变对局条件,而坚持放弃这盘棋。这
场纠纷,比箱根那次纠纷还难以解决。

    对弈者和工作人员都闲居在旅馆里,白白地度过了郁闷的日子。因此,名人曾
到川奈去散心。名人本不爱出门,现在却自己主动地出去了。这是十分罕见的。名
人同他的弟子村岛五段、负责记录的少女棋手和我同路。

    可是,一走进川奈观光旅馆,就坐在大厅里款式新颖的椅子上,一边歇息一边
喝点红茶。对名人来说,这是完全不相称的。

    大厅四周镶上玻璃,它呈圆形地从本馆伸向庭院,像个了望室或日光室。从那
里可以看见铺满草坪的宽阔庭院的左右两侧,那里有两个高尔夫球场;一是富士球
场,一是大岛球场。庭院和高尔夫球场的前边就是海。

    很早以前,我就很喜欢川奈这种明朗而开阔的景色,我很希望郁郁寡欢的名人
去欣赏和享受一番,于是我悄悄地观察名人的情况。名人恍恍惚惚的,不像是在观
赏景色的样子。视线也不投向周围的客人。他不动声色,也没有说一句关于景致或
饭店的话,照例由夫人来周旋。她赞赏风光佳美,并问名人有没有同感。名人不点
头,也不反对。

    我很想让名人到阳光灿烂的室外去,便邀他进了庭院。

    “走吧,外面暖和,不要紧的。你一定会感到舒畅的。”夫人替我催促名人。

    名人并不那么厌烦。

    这是一个小阳春的天气。大岛依稀可辨。不很暖和的海面上,老鹰在翱翔。庭
院的草坪边缘,立着一排松树,把海镶上了一道绿边。可以看见好几组新婚旅行的
人,星星点点地分散在这草坪和海之间的一条线上。也许是置于宽阔而明朗的景色
之间的缘故,没有显出新婚旅行的不自然,倒显得温文典雅。新娘子的衣裳上现出
了海和松树的色彩,极目远望,呈现出一派朝气蓬勃的景象,使人更觉得幸福而新
鲜。到这里来的新婚夫妇,都是富家的新郎新娘。我带着近似悔恨的羡慕心情,对
名人说:

    “那些人都是新婚旅行的。”

    “没什么意思吧。”名人嘟哝了一句。

    很久之后,我还回忆起名人那副毫无表情地嘟哝的形象。

    我想在草坪上转悠,也想在草坪上坐一会儿,可是名人只想在一个地方伫立不
动,我也只好在旁相陪。

    归途中,我们驾车绕过一个碧绿的小湖。在晚秋的午后,这个小湖也显得格外
的幽静,意外的美。名人也从车厢里出来,站着观赏了一会。

    川奈饭店富丽堂皇。翌日清晨,我又去邀大竹七段。也是出于一片好心。我想:
要是能消除七段那股别扭劲儿就好了。我也邀请了日本棋院的八幡干事和《东京日
日新闻》的砂田记者一同前往。我们白天在饭店庭院的农村风味的房子吃鸡素饭,
一直笑谈到傍晚。从前我曾应舞蹈家们同大仓喜七郎的邀请,来过川奈饭店;自己
也曾来过,所以我可以当向导。

    从川奈回来之后,这盘棋的纠纷又发展下去。我只不过是旁观者,最后连我也
当了本因坊名人和大竹七段之间的斡旋人。这盘气势好歹又于十一月二十五日继续
下去了。

    名人身旁放了一个梧桐木大火盆,后来他让人把另一个长大火盆搁在他的背后。
水壶的蒸气腾腾上升。由于七段劝说“请随便吧”,他也就依然系着围巾,裹着防
寒服,他似乎是毛线里、毛毯面的,类似短和服外褂。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他也离
不开这些东西。据说当天他发起低烧来了。

    “先生的正常体温是....”面对棋盘的大竹七段问到。

    “是啊,通常是三十五度七、八或九,在这之间徘徊,不曾到过三十六度。”
名人轻声回答,好像回味着什么。

    有一次,别人问到名人的身高时,他说:

    “征兵检查时是四尺九寸九,后来又长了三分,成了五尺零二分。上了年纪,
人也萎缩了,现在是五尺整。”

    箱根一战,名人病倒了,医生诊断说:

    “他的体质像个发育不健全的孩子,连腿肚子几乎都没有肉呀。按这种体质,
恐怕连运动自己身体的力气都没有哩。也不能让他喝成年人的药量,只能喝十三四
岁孩子的分量,不然....”


                                    六

    在棋盘一落座,名人就显得很高大。这当然是全靠他的地位、修养和艺术的力
量。他身高五尺,上身却很长。脸盘又长又大,鼻、嘴和耳朵等也都很大。特别是
下颚向前突出。在我拍的那张遗容照片上,这些特征也都是很显著的。

    名人遗容的照片拍得怎么样呢?冲洗之前,我很是担心。我早就拜托在九段的
野野宫照相馆冲洗了。我将胶卷送到野野宫手里的时候,曾告诉他我拍的是名人的
遗容,希望他一定要精心冲洗。

    红叶节过后,我便回家,不久又到热海去了。我一再叮嘱妻子,倘若野野宫将
遗容照片送到镰仓家,务必差人送到聚乐旅馆来,她自己绝不要看这张照片,也不
要让别人看。因为这张照片是我这个外行人拍摄的,倘使把名人的遗容拍得很丑陋
或者很凄沧,再让别人看见后张扬出去,会有损名人的威望。如果照片拍得不好,
我也不让名人的遗孀和弟子们看,打算把它付诸一炬。我的照相机快恩人是了毛病,
也许就没拍好。

    当时我同参加红叶节的人们在梅园抚松庵一起吃午饭,正品尝鸡素烧火鸡肉的
时候,我妻子挂来电话,转告了遗属的话,希望我能给名人的遗容拍张照片。那天
早晨,我去瞻仰了名人的遗容,回家后灵机一动,便托随后前去吊唁的妻子捎了个
口信:倘使遗属希望用石膏拓下死者的面型,或者拍死者的遗容,我也会欣然承诺
的。据说,名人的遗孀曾表示他不喜欢石膏面型,想拜托我给拍张照片。

    然而,到了真要拍摄的时候,我又感到拍这张照片责任重大,没有信心。再说
我的照相机快门常常失灵,可能拍不成功。幸亏当时有位摄影师从东京来这里拍摄
红叶节情况,也住在抚松庵,我便拜托他,请他给拍张名人遗容的照片。摄影师欣
然答应。我贸然地把同名人毫无交情的摄影师带去,名人的遗孀也许不愿意,但他
肯定比我拍得好。红叶节的主办人却露出为难的神色说:让专程前来拍摄红叶节的
摄影师去干别的事可不好办。这也言之成理。从今早起,只有我一个人为名人的死
动心。我的心情同参加红叶节的人很不协调。我请摄影师帮我检查照相机快门的故
障。摄影师指点我:打开快门,用手掌遮挡替代快门就成。他给我装了新的胶卷。
我驱车奔赴鳞屋旅馆。

    停放名人遗体的房间,严严实实地闭着挡雨板,亮着电灯。名人遗孀和她弟弟,
同我一起走了进去。

    “太黑暗了,开窗吧?”她弟弟说。

    我大概拍了十张。我一边按照摄影师的指点,打开快门,用手掌遮挡替代快门
试着操作,一边暗自祈祷快门不要中途卡住,虽然很想多变换些拍摄的方向和角度,
但我是一心来礼拜的,不能冒冒失失地在遗体周围随便走动,只能坐定在一个地方。

    从镰仓的家里将照片送来时,妻子在野野宫照相馆的口袋上写了这么几句话:

    这是野野宫刚送来的。内容我没看....据他说撒豆节是在四日五时,届时请到
神社办事处去。鹤冈八幡宫撒豆,是由镰仓的文人墨客充当撒豆人。

    这时节也快到了。

    我从口袋里取出照片一看,不由的“啊”了一声,被那遗容吸引住了。照片拍
得极好,就象活着酣睡的样子,而且充满了死的安祥气息。

    我是坐在仰卧着的名人的身旁拍摄的,死人没有枕枕头,脸庞稍微隆起,侧脸
显得有点斜仰,饶有风采。那明显突出的颚骨和微张的大嘴尤其引人注目。那鼻子
高大得令人望而生畏。从合上眼睑的皱折到额头浓重的阴影,都露出深深的哀愁。

    从半掩的窗户透射进来的光线,洒落在他的衣服下摆上。在天花板的灯光照耀
下,我从他脚跟前看上去,他头部稍低,额头有阴影。光纤照射到下巴颏、脸颊,
乃至下陷的眼睑和眉头,落在鼻头上。再仔细端详,下唇也有阴影,上唇却承受着
亮光,上下唇之间的嘴里也有浓重的阴影,只有一颗上齿是光闪闪的。原来短短的
唇髭里夹杂着白色的毛。照片上,正面的右脸颊长有两颗大黑痣,它们也投下了阴
影。从鬓角到额上暴突的血管投下的阴影,也都拍摄出来了。阴暗的额上也显出了
横皱纹。留短平头的发上有一处照到亮光。但名人的头发是很粗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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