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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的精神

  陈平原序:从文武双全到中和之道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具体到本
书,倾听一代棋圣吴清源自述生平,这里的“门道”,
似乎属于“围棋”,“热闹”则是“追忆”。而像我这
样的围棋盲,即便费尽心力,也只是雾里看花,实在不
好意思佛头着粪。可如果换个角度,从“文类”立论,
“故事”反倒成了“热闹”,“叙述”方才是“门道”。
这么一来,我的出场,也就不算太离谱了。

  作为文类的自传(或者回忆录),并非某一生命形
态的自然呈现,而是刻意经营的成果。一个精彩绝伦的
“人生”,不见得就一定能够转化成为同样异彩纷呈的
“文本”。所有的自传,都是对于已经一去不复返的“
过去的生命”的追忆。无论是谁,一旦拿起笔来细说平
生,原初的生命必然有所变形,或删繁就简,或洗尽铅
华,或飞扬跋扈,或夸饰放大。随着时间的推移,叙述
者的立场、心态、趣味、记忆等,都在发生变化,人们
无法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在这个意义上,所有的自传
都是一种“再创造”。

  写在纸面上的自传或回忆录,不等于真实的人生;
有所修饰,有所隐瞒,是很自然的事。只要不是无中生
有,或颠倒黑白,都在可以谅解的范围内。当初卢梭撰
《忏悔录》,以“说真话”名扬天下;后世学者却发现,
卢梭的自述与忏悔,“只暴露一些可爱的缺点罢了”。
不见的是叙述者有意作假,或刻意隐瞒不利于自己的事
实,而是在长期的岁月中,当事人选择性地遗忘了某些
场面,而凸显了另外一些。对于自传或回忆录的作者来
说,首先必须面对的,是诗与真的选择,自我与世界的
互动,还有遗忘与创造之间的平衡。

  回到眼前这册《中的精神》,我的关注点,不在吴
清源如何“征战”,而在于其如何“追忆”。除了闭着
眼睛也能想到的“扬长避短”--任何一个围棋迷都比
我更了解吴清源--外,更重要的是,这并非吴先生头
一回自述生平。

  70岁那年,也就是1984年,吴清源辞别现役
棋士生涯;同年,白水出版社出版了其回忆录《以文会
友》。四年后,台湾独家出版社推出该书的中译本,改
题《天外有天》。1990年,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
吴清源回忆录》,署吴清源著,李中南译;1996年
燕山出版社的《天外有天--一代棋圣吴清源传》,只
提作者,未见译者,但书前的金庸、沈君山、桥本宇太
郎三序以及《吴清源谈围棋规则》、《荣誉文学博士吴
清源先生赞词》,明显透出此书与台版的联系。200
2年,已达米寿的吴清源再次披挂上阵,笑谈几十年间
亲历的围棋风云。这些分90期连载于《东京新闻》和
《中日新闻》的专栏“我走的路”上的文章,结集为这
么一本“记录我周围以及国际棋坛所发生的显著变化的
一本最新回忆录”(参见吴清源《〈中的精神〉中文版
序言》)。18年间,两度自述,比起早年的《以文会
友》来,《中的精神》到底给我们什么新的启示,这或
许是所有“吴清源迷”所急于了解的。

  对于围棋爱好者来说,吴清源的大名及其业绩,必
定如雷贯耳。早年以“围棋神童”出入段祺瑞府邸以及
来今雨轩棋席,14岁东渡扶桑,开始其职业棋手生涯。
1933年,年仅19岁的吴清源运用自创的“新布局
”,与本因坊秀哉名人等对弈,开创了围棋史上的一个
新时代。此后二十几年,吴氏横扫千军,超越前贤,雄
踞“天下第一”的无冕王位;尤其是那些被誉为“悬崖
上的白刃格斗”的“升降十番棋”,更是充分展示其过
人的意志与才华。1961年,吴清源不幸遭遇车祸,
留下严重的后遗症,从此战绩欠佳。到了古稀之年,日
本棋院等为其在大仓酒店举行了盛大的引退仪式。晚年
的吴清源,着力于围棋的国际化,尤其关注中国的围棋
事业,企盼其提倡的“21世纪六合之棋”能为促进世
界各国之间的友好关系尽“绵薄之力”。

  对于如此精彩人生,怎样准确评价,非我能力所及。
与其不懂装懂,还不如堂堂正正,当一回“文钞公”。
著名小说家金庸是有名的围棋迷,曾自称古今中外最佩
服的,“古人是范蠡,今人是吴清源”,其为《天外有
天》所撰序言,题为《崇高的人生境界》,其中提到:


    围棋是中国发明的,近数百年来盛于日本。但
  在两千年的中日围棋史上,恐怕没有第二位棋士足
  与吴清源先生并肩。这不但由于他的天才,更由于
  他将这问以争胜负为唯一目标的艺术,提高到了极
  高的人生境界。


  同样是超级围棋迷的原台湾清华大学校长沈君山,
其为《天外有天》所撰序言,题目竟模仿苏东坡为韩文
公庙立碑:《“匹夫而为异国师,一着而为天下法”》,
其妙语如下:


    对吴先生而言,围棋是一种艺术,也是一种哲
  理,反复争棋的最后目的,是从中领悟建立圆满调
  和的道。吴先生髫龄渡日,纵横棋坛四十年,所创
  布局定式,不知凡几,这些新布局新定式,对当时
  的胜负未必有助,但却为后来者开辟一片新天地。
  此所以吴先生卓立于群彦之上,而为围棋史上划时
  代的人物。


  1986年,由于著名物理学家杨振宁的积极推荐,
香港中文大学决定授予吴清源“荣誉文学博士”称号。
在典礼上宣读的《荣誉文学博士吴清源先生赞词》中,
有这么一段:


    为了获得生命上的调剂与平衡,吴清源从少年
  时代开始就向往灵境,从信仰寻求滋润与宁静,有
  数年甚至曾经因为宗教热诚而舍弃围棋,全心追求
  另外一个世界,对他来说,棋是“武”的胜负世界,
  宗教是“文”的和平世界。他虽以棋名,以棋尊,
  在宗教的追寻上则遭遇过痛苦和失败,但对两者无
  分轩轻,同样是贯注着“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
  得人惟淬”的深情。倘若说对一个人生目标诚执信
  守,一往无前是大和魂的体现,那么他能够文武双
  修,在内心同时涵蓄战争与和平这两个截然相反的
  境界,并且取得两者的平衡,正好显示他始终还是
  一个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中国人。


  所谓“围棋是一种艺术,也是一种哲理”、追求“
文武双修”、将原本“争胜负为唯一目标的艺术,提高
到了极高的人生境界”,都既是对于吴清源一生的精彩
概括,也是对于《天外有天》一书的准确表述。

  《天外有天--一代棋圣吴清源传》(北京:燕山
出版社,1996)共八章,第八章“以文会友”,最
后一节题为“文武双全”,以凸显作者“在棋中悟‘道
’,在宗教中达‘理’”的平生追求:


    我始终不渝地将围棋和宗教信仰作为生命的两
  大支柱,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风雨兼程地走了过来。
  因此,我一方面作为棋士,在残酷的胜负世界中奉
  行武道;另一方面,吸收了红会的宗教思想和东方
  哲学思想,并将其作为人生的指南而自我培育出丰
  富的精神世界。我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披荆斩棘地
  踏出了一条文武双全的道路。因此,对我来说,胜
  负与信仰,如同人离不开水与火一样,缺一都不可。
  (258-259页)


  历经一生磨练,修成文武双全的人格,而不满足于
成为一代“战神”或“棋圣”,在我看来,这正是吴清
源不可及处。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从“文武双全”出发,吴
清源还能走到哪里?拜读这册《中的精神》,你不难发
现,答案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中和之道”。围棋讲
胜负,但不只是胜负,更有高深的哲理在。最近几年,
吴清源再三论证,21世界的围棋应该是“六合之棋”。
构成其“六合之棋”理论基石的,是古老的中国文化。
这一点,读过《中的精神》最后一章的,大概都不会有
异议:


    87岁的我所走过的道路,应该可以说是追求
  中和的人生吧。(217页)


  过去的读书人,没有人不记得《礼记.中庸》中的
这段话:“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
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如此和谐的境
界,对于传统中国人来说,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当然,要达到“中”的境界,并非易事。这需
要精神上的修养。所以,我一直很重视信仰。从5岁(
虚岁)开始,我就学习《大学》、《中庸》等四书五经,
至今我仍然坚持每天研究《易经》。 (30页)


  全书首尾呼应,强调围棋背后的人生阅历与文化修
养,凸显自家的中国文化背景,颇有落叶归根的意味。
这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中日友好”,更包含着某种文
化上的融合与思想上的皈依--所谓“中和”,更像是
东方哲学的精髓,而不仅仅局限于《大学》或《中庸》。

  作为一个长期征战的职业棋手,应该说,吴清源得
以从容读书的时间并不多。这从其回忆录中,可以看得
很清楚。但读书不多,并不妨碍其平日里的沉潜把玩,
以及关键时刻的豁然开朗。这里所说的“痛灵”,不仅
仅是红卍会那样的宗教信仰,更包括“用中”的文化启
悟--后者既落实在围棋技艺,又体现在立身处世,可
内可外,可圣可俗。至此,所谓的“文武之道”,不再
是一张一弛,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应该承认,这种境界,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长期修
炼的结果。没有早年的殊死搏斗,固然“纸上得来终觉
浅”;没有晚年的咀嚼提升,作为技艺的棋战,也不可
能通“天”达“道”。在这个意义上,十几年前的《以
文会友》(《天外有天》),以及眼前的这册《中的精
神》,对于吴清源的围棋生涯来说,是必不可少的点睛
之笔。金庸所说的“极高的人生境界”,以及沈君山所
说的“一着而为天下先”,只有放在这个层次,才能领
悟。

  这一点,对比同是“棋圣”的藤泽秀行的自传《棋
魔》(庄玮译,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0
),可以看得很清楚。要说戏剧性,藤泽那“常年像是
走在钢丝绳上似的,充满了不安定因素”的生活与棋艺
(35页),还有如何与“负债与酗酒”搏斗(59页
),或许更能吸引一般读者。这位“天生的赌徒”,明
显是以“才情”而非“修养”取胜。读其自传,看他如
何计算每次比赛的收入,以及如何惨淡经营其人生道路,
你感觉很亲近,也很有趣。但也仅此而已。因为,你很
难从中获得启悟与提升。

  作为后辈,藤泽秀行在自传《棋魔》中,多处提到
吴清源。比如,少时如何将吴清源作为人生楷模(89
页);“为了推翻吴先生的霸主地位”,如何废寝忘食
地努力(177页);还有,当初木谷实和吴清源发明
新布局法,尤其是挑战本因坊秀哉名人时,吴之特立独
行,用三三、星、天元等布局法参战,又如何“引起举
世瞩目”(117页)。

  说到1933年10月开始的那场“恶斗”,在吴
清源的整个围棋生涯中,最为惊心动魄,也最常被人提
及。因事关本因坊乃至日本棋坛的名誉,在新旧门派之
争外,又添上中日恩怨,难怪其备受关注。偏偏关键性
的第160着,出于弟子前田陈尔的“救驾”,秀哉名
人可谓胜之不武。自1948年濑越宪作披露此事内幕,
一直议论纷纭。已故围棋史学家徐润周的《围棋记事诗
》(长沙:岳麓书社,1998)中,有这么一手:


    吴郎清气正朝暾,百战威声一老尊。
    齐集门生参帷算,前田妙策报师恩。
    (257页)


  至于金庸的《历史性的一局棋》(见《三剑侠随笔》
),更是说得活灵活现:


    许多年后,曾有人问吴清源:“当时你已胜算
  在握,为什么终于负去?”(因为秀哉虽然出了巧
  妙的第一百六十手,但吴还是可以胜的。)吴笑笑
  说:“还是输的好。”这话说得很聪明,事实上,
  要是他胜了那局棋,只怕以后在日本就无法立足。


  当初到底是意识到赢棋危险而故意放水呢,还是措
手不及,回天乏力?我相信是后者。《中的精神》固然
只提及“这第160手的妙着,后来听说是名人的弟子
前田陈尔五段发现的”(87页),不作进一步的发挥:
早年的《天外有天》,也只是使用虚拟语态:“现在我
常想,在当时那种险恶的气氛中,若是我胜了这盘棋,
弄不好会吃大苦头呢。”(63页)日后可以“输了棋,
处境反倒好多了”自我解嘲,当初不可能如此深谋远虑。
对现实政治缺乏了解,对世态人情不太关心,沉湎于围
棋世界的吴清源,不可能因计较得失而故意放弃。从儿
时的痴迷围棋,到老来的谈玄说道,吴先生性格中,有
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一面。

  德国思想家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有
个很有名的比喻:人的思想有三种变形,由忍辱负重的
骆驼,到英勇搏击的雄狮,再到天真游戏的儿童。后者
最为难得,其天真烂漫地去开始一切、创造一切,往往
可以实现雄狮所无法完成的事业。日本著名学者梅原猛
曾在其自传《学海觅途》(张琳译,北京:三联书店,
1989)中借用此说,将自家生命划分为三阶段:2
0至35岁是骆驼时代,35至45岁是雄狮时代,4
5至54岁是儿童时代(57页)。我的感觉是,梅原
猛先生说早了些--过分理性化的叙述,本身就不是儿
童的特点。学者读书博杂,其“妙语”与“启悟”,多
来自书本知识,而非生活体验。如此一来,进入天真无
邪的儿童状态,难度更大。

  要说“颇具童心”,一代棋圣吴清源庶几近之。尤
其是晚年的悠闲自在,以平常心看待世事沧桑,更是令
人感动。仔细比勘《中的精神》和早年的《天外有天》,
你会发现,除了增补部分,事情大体上还是那些事情,
只是叙述的语调及心态变了,变得更加通达、恬淡、休
畅。早年的很多不愉快,渐渐远去,转而怀念起那些曾
帮助过自己的师友,其谈论犬养毅、西园寺公毅、濑越
宪作、木谷实、川端康成等章节,很是温馨;讲述追随
玺光尊的故事,也不再刻意张扬“毫无后悔之心,还为
能获得难得的生活体验而庆幸”(《天外有天》179
页),而是很有节制:“如今想起来,那四年就算是一
种修行吧”(《中的精神》138页)。

  对于名人自传来说,最大的陷阱在于,一是过分自
怜,无限夸大个人业绩;而是缺乏反省意识,不断为自
己曾经有过的过失辩解。《中的精神》基本上没有这种
毛病,以感恩与怀旧为基调,平和之中,蕴涵着力量。
如此“谢幕”,焉能不博得满场掌声?


                     陈平原
        2003年7月26日于京北西三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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