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见疗养所


回到日本,我再次一头扎进对局之中,每天一局接一局地应接不暇。

升为六段后,限用时间为十二小时的对局骤然增多,而且几乎都是两日制对局。两日制的第一天可以尽早封盘暂停,所以,第二天几乎都是昼夜拼杀。

木谷实最喜欢夜战,他在对局中,白天慢条斯理,一到夜间便猛地一下鼓起干劲,不战个通宵达旦决不收兵。我想,夜间也许情绪沉稳,可使注意力更加集中。怪不得后来我与他在镰仓进行“擂争十盘棋”的时候,他从白天起就要求将套窗关紧、点着电灯对局。那时,对局开始的时间早已事先走死,但午休可以自由地使用时间,和木谷实对局时,常常是第二天彻夜激战也不能终局,实际上一直是续战到第三天下午四时左右才见分晓。


因为我体弱无力,连续不断的日夜激战,实在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可是,当时的新闻棋战大部采用的擂台赛的形式,因此,越是获胜,对局就越是增加。特别是昭和十一年(1936年)夏天,在七、八两个月里,我不得不连续下了二日制的十七局,十七局可以说是每周平均两局。那时一局的艰辛,可以与当今两局相比。所以,局后只能休息一天,尔后又有对局恭候。这样,每周必有两天通宵达旦的搏斗。何况那时正值三伏盛夏,冷气设备还未诞生。


据说林海峰九段一般在比赛场合也是每下一局体重减轻三公斤,而且需要三天才能复元。因我生来就很瘦弱,一次不可能减轻三公斤的。即使是这样,一局熬下来也要掉
一公斤以上的肉。但是在体重尚未恢复之际,又必须一头扎进下一局的拼杀中去,到最后,竟瘦到再无多余的肉可减的地步,顶多只有四十公斤了。


我在新闻四社联合举办的擂台战中,曾力拔十二将,可惜遇到第十三人前田陈尔的那一局时,连看一眼棋石都感到恶心,结果以二目之差败北。


到了九月,身体疲备不堪,一副病态,每天夜里发低烧。于是赶紧到神田骏河台的杏云堂医院去检查,结果才知道患了“肺浸润”。肺浸润在今天属于肺结核的一种。我小时候曾患过此病,这次是自然痊愈后的再次复发。


我这副病态根本无法下棋了。只得在秋季升段大赛时“休场”,于家中静养,母亲和濑越先生尤其焦虑,用不知从何处打听到的各种各样的疗法来劝我医治。


三个月过去后,血沉由最初的每小时二十毫米恢复到十一、二毫米,每天仍然发烧,但不很高,37.5度左右。看来似乎有好转。


病情虽然不再趋向恶化,却总也不见明显的好转。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到何时才能参加角逐,似乎一时难以指望。于是,当时担任日本棋院理事长的古岛一雄先生便积
极劝我住院治疗。


古岛先生曾担任过《万朝报》的主编,是绪方竹虎先生的前辈。古岛先生在信州的富士见高原有一座别墅,他与有名的结核病疗养所---富士见疗养所的院长正木先生交
谊深厚。


正木先生除了本职为医生外,还是个小说作家,笔名“不如丘”。丘即指孔子,不如丘即自愧弗如孔子的意思。“事到如今,还是多花些时间彻底治疗一下为好!”古岛
先生这样说,劝我去富士见疗养所住院。我曾几次应邀拜访过古岛先生的那座别墅,早就看上了富士见高原的景色,于是欣然同意。古岛先生就我住院之事当即委托正木先生,正木先生也愉快地表示接受,结果,我幸运地免费住院疗养,于昭和十二年六月二十六日前往富士见疗养所。


人人皆知,富士见高原在日本的高原中空气最清净,对结核病的疗养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据正木先生说,他在全国巡查一遍之后,得出富士见高原为最佳疗养地区的结论
后,才下决心在那里修建疗养所的。富士见疗养所还因为在久米正雄的小说《来自月亮的使者》中作为写作背景而十分有名。


住院的第一天就有人向我宣布:“安静第一”,“最初的两个月里必须进入全天卧床静养状态”,并且还被警告,“说话多了也不好!”

与今日相比,那时治疗结核的特效药一无所有。即使有也不过是防止食欲减退的消化剂等等。说起治疗方法,完全是依靠安静和高原的清净空气,让肺部被结核菌侵蚀
为空洞的地方,由滋生出来的膜儿像一堵混凝土的围墙那样将其包裹住,从而达到慢慢愈合的目的。

绝对安静的状态对一般健康的人可谓寂寞难熬之事;然而对我来讲,好不容易才从残酷的胜负世界中逃脱出来,难得能如此享受清闲的宝贵时光,因此,我毫无苦感。

我请人帮助安装了一个撑书器,大部分的安静时间都在读书中度过。那个撑书器使用方便,只要是头扭转的范围内,无论哪个位置上都可以撑起书来,自由自在地躺着阅
读。阅读的一页,可用撑书器上的金属夹子夹住,只要挪动一下夹子,就可继续翻开下一页。

住院时,我将幼时读过的书,从四书五经开始,到王阳明、程子、中江藤树、本居宜长等有关儒学、国家的书都细细地读了一遍:以红zi.gif (65 字节)教的论述为主的书也读了许多。吕祖全书等也是那个时期读的。

住院前夕,久原先生送给我一本生长家出版的《生命的真相》,劝我读一读。带着此书,一进疗养所的大门就开始阅读,谁知里面尽是记载依靠信心来治病等经验之谈。有一天,正木先生来查房,见我正在读此书,“读那样的书,能治病吗?”先生一间,我无言对答,慌忙将书合上,藏起不读了。记得那本书的主要内容是说不须请医生、光凭信心就可包治百病。


万万没有想到,享受了两个月的安静时光,我大有收获——彻底根治了自幼就有的老毛病——疝气。这是因为我每天躺着不动,腹内支撑小肠蠕动的腹膜完全长好,小肠下垂现象便不复存在了。这真使我喜出望外。

进入静养生活的两个月后,再也不发烧了,并可以洗澡淋浴及逐渐地增加日光浴的锻炼。日光浴是从晒足十五分钟开始,这样循序渐进地加强锻炼一个月后,允许每次全身晒一小时。

住院期间,来探视的人非常稀少,有一天,喜多文子先生光临。据先生说是拜访了富士见的老相识后顺便来看我。她还特意为我带来了仓田百三的《出家与作弟子》一
书,并有数册日莲宗及一休宗等宗教方面的书。如此厚待,对除了看书别无他求的我来说,真可谓雪中送炭。

记得当时喜多文子先生曾这样告诉我:“东京方面,由于时局异常骚乱,人人都谨慎小心,莫谈国事。就连我丈夫六平太的能乐教习也很少搞了。只有围棋,因为是无言之物,不会祸从口出。比起来,我倒是因外出教习增多而忙得不亦乐乎呢。”

将要入冬时,经允许我可以慢慢地散步。于是我今天串串病房,明天到附近转转,显得异常活跃。富士见高原的秋天景色非常迷人。极目远眺,一边像海一样,到处生长着芒草,金风拂荡,漫山遍野泛起阵阵白色的浪花。另一面是日本南阿尔卑斯山脉,座座峰峦头顶着初冬的白雪,默默无言地高耸入云。向北望去,八岳山挺拔险峻的山峰,像支支利剑刺破天空,干燥的空气,晴朗的蓝天,站立高处,冷飓飓的风迎面吹来,令人心旷神怡。脚个的这片沃土不禁常使人回想起养育我长大的北京风光。每当找独自出去散步,一想起能够从胜负场上那乌烟瘴气的日月里逃脱出来,不但对病身未抱任何不安,反倒暗自庆幸,我终于享受了生来未遇的安静与修闲。

新鲜的室外空气对我这种病是天然的最佳良药,因而疗养所规定,到了冬天也不允许将窗户关死。富士见高原一到严冬季节;夜里气温下降到零下十五、六度左右。连门
的金属把手都冻得冰凉,一不小心握住了,弄不好会粘掉一层皮下去。而我却只穿一件睡衣、仅盖一条薄被便度过一冬。身体确实受到了一番严格的锻炼。

记得那年初冬时节,濑越先生前来看我。他一进病房,觉得太冷,十分吃惊。于是劝我说:“如果禁受不住这里的寒冷,就提出来,千万别客气!”在伊豆也有个疗养地,四季如春,他可以介绍我到那里去住院。先生来时紧裹着外套,口中不住地喊:冷!冷!而我却若无其事地身穿一件睡衣。也许身体早已逐步适应了寒冷,因而并无那么冷的感觉吧。所以我对换个地方疗养之事丝毫也不考虑,对先生的深切关怀感谢一番后,便一口谢绝了。

后来,经允许我可以更自由地散步。于是就常到富士见车站附近去玩。

那时,由于“日华事变”,带来了不可避免的战争风云。日本各地到处都可见到为出征兵士们送别的场面。富士见车站亦不例外,每天都有一群一群的送行人拥挤在车站。那时,我一直盲目听信了“日中战争是为大东亚的和平而战”的日方宣传。然而我的心中还是不禁泛起阵阵杂乱的疑团。,每当看到送别出征的情景时,我总是久久地眺望,思绪万千。

就在疗养院内最大的一间病房墙上,贴着一张中国大陆的地图,患者们每天都将日本军进击的状况记录其上。他们在我的面前总是避而不谈,但我却清楚地知道,这间最
大的病房里,除了日本军进击而别无其他话题。

富上见疗养所里有许多病房,其中“白桦病栋”为最上等。那里常有各界名流往院疗养。我认识的有作家崛辰雄先生,政治家永田秀次郎先生的儿子永田亮一先生,画家曾宫一念先生,还有一位稀客——萨摩治八郎先生的夫人也在此疗养过。

据说萨摩先生是个出身亿万富翁家庭的纨绔子弟,他一辈子吃喝嫖赌、放荡不羁,将财产挥霍殆尽。夫人出院后不久,当时耗资三万日圆,在疗养所附近建造起一座豪华的别墅,打算一住不走了。可惜如此倾国倾城的美人,独自守着一座空房。丈夫在外花天酒地,似乎把她忘了。

在我的身体明显恢复后的一天,我和几个人结伴访问了那座豪华的别墅,并和那绝代佳人照了纪念像,可惜那些照片在战火中全被焚为灰尽。

结核病的疗程很长,疗养者需要有极大的耐心。这种病一般在疗养初期退烧很快,眼见着明显地好转。可是疗养到一定时候,“自感症状”虽然大大消失,但往往再也看不到有更明显的效果。

遇到这种状况时,丧失耐心而未能彻底疗养至康夏的人,有的吸烟、饮酒,有的偷跑出医院,于是造成病情再度恶化的不乏其例。年纪轻轻就因旧病复发而归天之人,在我身边也历历可数。记得富士见车站前面有一家“扒金库" (注:弹子游艺厅),一到夜里,常有一些病号从医院偷跑出来,在此寻乐和消磨时光。

我住的病房是“富士见病栋”,这里有许多《文艺春秋》社的社员和他们的关系户来往院。菊池宽先生的情妇也在此疗养过。

我隔壁的病房有一个比我晚一个月入院的人,名叫千叶。他也是《文艺春秋》社的社员。千叶住院期间最爱玩克郎球,邻近的克郎党徒们每天聚会,架起克郎球盘大订一
场。我也被卷了进去,而且越打越精湛,这个游戏后来逐渐在全疗养所风靡一时,由于大家越打越上瘾,惹得医生们不得不采取将克郎球盘没收入库的高压政策。


千叶是个非常有趣的人,住院期间和我交情最深。或许他过于年轻气盛,见自己的病情恢复缓慢,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后来又患了失眠症,异常苦恼。我见他时
常背地里吸烟,还偷偷地往眼药瓶里灌注威士忌,于无人处悄悄地一饮而尽。我出院后,他的病情仍无明显好转,终于成了不归之人。


昭和十三年六月,当我的病情有显著康复的结论后,接受了本因坊秀哉名人与木谷实七段的“名人引退棋”的解说之任。


这个“秀哉名人引退棋”,名副其实地成为秀哉名人最后的一盘棋。从六月二十六日于箱根开局,中途由于名人病情恶化,八月十四日弈至百手时便中断。然后过了三个
月,于十一月十八日于伊东再次交战,到了十二月四日才终于有了结果。实际上对局的天数共十五天,限用时间各为四十小时,成为载入棋史的一场重大对局,同时,这也是“世袭名人制”时代名人最后的一局。木谷为了此局,决定当年秋季升段大赛时“休场”,对其他的棋战一律挂起免战牌,在半年之间全力以赴地迎战秀哉的“引退棋”。

这盘棋结果是木谷实黑先五目胜。此局乍看朴实无华,但却十分复杂。由于名人抱病对局,下完这盘棋后,大约过了一年,于昭和十五年一月十八日,不幸告别了他那叱
咤风云的棋士生涯。

这盘引退棋的观战记者由川端康成担当。数年后,他将观战记汇写成一部小说《名人》。在川端先生的作品中被称为名作的《名人》,令人百读不厌,千古流芳。

对我来说,于病中担任如此重大对局的解说,无疑是副重担。虽然疗养所的医生嘱咐过,不许我过于勉强地工作,但一想到重大对局之中怎能允许有错误的解说,于是,我便叫人将研究用的袖珍型棋盘与棋石送到病房里。需要研究的棋谱每周由每日新闻社的责任记者鸿原先生亲自带来,由我看过之后加以解说。可是,到了中盘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冷不防地让我看谱,要作出漂亮的解说实在是有些强求。不过,话虽如此,我还是不能马马虎虎、敷衍了事。左思右想,不得不在夜深入静之时,偷偷地展开棋谱,反复揣摩名人秀哉和木谷实的真意所在。

川端先生作为观战记的执笔人,真是费尽了心血。有一次,他说:“我想看看吴六段是怎样作解说的。”于是,特意和鸿原先生一起到疗养所来看我。


自我住院以来,已有一年零三个月的光景,昭和十三年九月二十七日我出了院。那正是因名人住院治疗、名人的引退对局不得不中断的时候。


在我往院期间,除了名人引退棋以外,我还接受了朝日新闻刊登升段大赛实战谱的解说之任。这件差使,也许是懒越先生见我病情好转、怕我收入减少而特殊关照给我的。为此,朝日新闻的责任记者胡桃先生每周都到疗养所来取我写的解说稿。


即将顺利地出院之时,按照朝日新闻社的计划,为了观察一下我身体恢复的情况,决定让我与藤泽库之助四段下一盘“试验对局”。限用时间各为四小时,结束后,再用调光给我作一下透视检查。对局后检查的结果是:不可勉强,必须让身体一点儿一点儿地逐渐适应对局。


出院后,我立即出场于当年的秋季升段大赛,然而由于身体尚未彻底恢复,结果成绩为:三胜三败一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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